飘天文学 > 女帝重华 >第一章
    那一夜火光煌煌,他为禁军所执,过宫楼,入祇园。

    宫楼之上有人倚朱阑,望下来。

    飞雪茫茫,烛火幽幽,廊内少女笼着银狐披风,面若春花,眸似深海。她垂目而望,无悲无喜。

    那一夜前尘往事尽成灰。

    星光璀璨,梅香清冷,有一人如坠地狱。

    夜已深,御街上有更夫走过。

    少女披长发坐在案前,手中朱笔殷红如血,殿内有宁静的暗香,氤氲烟气。

    月影西沉。

    谢重华搁笔,长叹一声,抬手扶额。

    年前顾清风便率燕北铁骑到了北戎盘踞的敕勒川,到这一月却断了奏报。大军在外,杳无消息,等得让人心焦。

    初初亲政,老臣皆存犹疑,此战若是败北,年少的女帝将要面对的就不只是质疑。

    为帝原来如此艰难。

    批不尽的折子,燃不尽的宫烛,听不尽的漏声,度不尽的长夜,无人可依,无人可信,无人可托。再黑再长的路,都是孤身一人的路。

    为帝者,孤寡也。

    暮春时节,重重宫阙浸透草木气息,杨柳垂垂,青荷小小,金翠楼台,倒影芙蓉沼。

    侍中萧湛匆匆穿过掩映在杨柳绿荫中的玉虹桥登上石阶,早早候着的女官笑着上前一步行礼:“大人来了。”

    萧湛不敢怠慢,拱手:“待诏大人,陛下在里面”

    女官颔首,却又轻轻摆手:“方才睡着了,我领大人进去,大人轻着些,”说着叹一口气:“想来陛下睡不了多久便会醒来了。”

    两人悄然进了楼内,只见香烟袅袅,纱幕重重,宫人皆垂头而立,偌大殿宇,无一人声。

    萧湛见状照着自己的旧位袖手立了,不发一语。

    此楼名为听风,只有两层,临水而建,颇为轩阔大气。这一层四面长窗折门洞开,正好看的见金明池湖面上初生的青钿般的荷叶与垂垂如丝的杨柳。两面折门外都摆放着大盆应季的牡丹,花色繁丽缤纷宛如凤羽,开得极盛。

    这楼原是先帝为了最宠爱的昭平公主消夏兴建,待到昭平公主登基为新帝,便成了女帝理政之地,处处皆合了女帝意愿,很是细致妥帖。

    萧湛面前是青色纱幕,掩着一张翘头云纹案和其后的软榻。衣裙微乱的少女曲着一段雪白的颈项埋首在芙蓉锦褥里,身上掩着一张象牙色织金薄毯,脊背起伏,呼吸轻缓的浅眠着。

    这就是当朝女帝,年仅十六的谢重华。

    平定摄政王之乱后女帝马上命诸郡举孝廉,于三月初设宴金门殿。席间陈设有一株稀有的昆山夜光,色若霜雪,清艳至极。众侍中孝廉奉旨以此为题吟诗作赋。

    时为燕川郡所举孝廉的萧湛把酒临风,良久,叩拜女帝,朗声道:“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放赛诸花。”

    女帝展颜,赐御酒宫花。

    隔日便有金珠美玉豪宅奴仆及建章宫侍中衔赐下,命宫中行走。种种殊荣盛宠,举朝侧目。萧湛此人得女帝激赏,可见一斑。

    那句诗亦随之传遍三国。

    诗乃先帝所作。谢氏皇族俱爱牡丹,先帝尤甚,所生长女赐以魏紫姚黄。待得老来得女,更是宠爱优渥,名之重华,赐以牡丹之中珍奇之种昆山夜光与佛头青,且作诗贺之,爱重之意,由此可见。

    萧湛只吟这一句,便已得圣心。

    微风拂动帘幕,帘后的女帝倏然一惊,身子一颤惊醒,撑身坐起:“朕睡了多久萧卿已来了么”

    萧湛躬身而拜:“臣进来不足一刻。”

    宫人入内为女帝整理鬟髻衣裙,毕后在女帝的示意下拢起纱幕,送上茶盏。萧湛趁机抬眼,看见翘头云纹案上散乱堆放着成山的奏折,青玉管紫毫笔搁在白瓷浮纹缠枝莲笔洗里,案后的女帝斜倚在软榻上扶着额,眉色如黛,霜色肌肤带着初醒的嫣红,神情里带着慵懒与倦怠,容色却惊心动魄。

    他心里一颤,安分的垂下眼帘。

    先孝康皇后曾宠冠六宫,先帝一子二女皆出自中宫,皇后容色自不必说。谢重华肖母,倾国之容,自非虚言。

    女帝揉着额角赐座,道:“昨日卿讲到何处了”

    萧湛回道:“讲到孟子居天下之广居一节。”

    “罢了,”谢重华倦倦抬眼:“今日不讲书了,朕乏了,听不下去。不若卿随性讲讲吧。”

    她眼下青晕不浅,薄薄脂粉也遮掩不住,显然是通宵达旦所致。初初亲政,对雷厉风行的少年女帝而言,显然是一副重担。萧湛这些时日多少熟悉了,恭谨的劝道:“陛下终究年少,朝政紧要,龙体更应保重,当好好休息才是。”

    谢重华苦笑:“天下大事置于一人肩,夜不安枕啊。何况朕初亲政,诸臣存疑,外敌环恃,更不敢行差踏错。今日只偷得这半日空闲,且歇会罢。”

    这就是年少女帝如今摇摇欲坠的境地,几乎用四面楚歌亦不为过。萧湛能在金门宴中夺得女帝瞩目,自然是有心之人,如何不知闻言却也不敢多说半句话。

    顿了顿,女帝问道:“卿是燕川郡人氏”

    萧湛答:“是,臣世居燕川。”

    女帝喃喃:“听闻燕川地处北域,风光殊异,给朕讲讲吧。”

    是要听风物志么

    萧湛微怔,而后应声,缓缓道:“是。臣自幼居于燕川,二十年间随父兄游访山水,无一处有燕川那样大的雪。十月始,直至次年五月,大雪连绵不绝,封山绝路。滴水成冰,霜花盈树,无一杂色。因奇寒,燕川郡多烈酒,传承数百年之酒坊便有十几家之多。故而燕川人豪放疏朗,嗜酒如命,男女皆尚武而不崇文,十人九为猛士,女子亦可撑起门户。自开国太祖始,以武功封侯者半数出于北地,中有半数出燕川”

    青年身姿如玉树,清声朗朗,徐徐描述盈山的积雪,辛辣的烈酒,豪猛的勇士,繁芜的野花,浩瀚的星河,燕川的烟波与大潮

    层叠奇景,似尽现于眼前。

    谢重华神思随着描述飞远,深叹神奇。她长于深宫,所见也不过京都出云一地,比之天下犹如方寸。

    坐拥万里却不能亲眼而见。

    天下之王,皆如是。

    女帝鹅黄色的裙裾上精工细绣着端严的佛头青,衬得容色娇嫩又尊贵。少女望着长窗之外青青湖色,微微喟叹,深浓眼底燃起光亮。

    萧湛讲的告一段落,抬头时正对上她这样的神色,不像走神,反而像是有几分怅惘,脱口而问:“陛下”

    女帝长叹一声,从软榻上坐直身子,眸火幢幢:“子深,你看,天下这样大,这样好,万里江山万里风华,当有盖世英雄使合为一,千秋万世,永为安逸繁华。”

    少女的声音轻而曼丽,一字一字却吐得极为清晰沉定。

    萧湛只觉得一条闪电从后背滚过,止不住的惊憾颤栗:这当真是年仅十六的女子说得出的话

    良久,如玉树临风的青年强行镇静,微微一笑:“陛下所想恐非盖世英雄,而是盖世明君。”

    长风拂起少女如墨长发,只听见她含着笑的声音:“与盖世名臣。”

    君臣相对,如心有灵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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