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女帝重华 >第六章
    顾炽在昏暗的内殿醒来,看见摇摇的烛影,闻到令人下意识放松的暗暗香气,迷茫的撑起身子,身上滑落一床绣着孔雀的锦被。孔雀羽辉煌锦绣,在暗中熠熠生辉。

    游目四顾,顾炽马上看见了换了一身木兰青衣裳,垂着眼用簪子拨弄烛火的女帝。

    “醒了”少女收回手,挑一挑眉,神色淡然,仿佛从来不曾在她面前真情流露过。

    顾炽难得的感到不知所措和一丝紧张:“是臣女逾越了,御前失仪”

    她说着就要下来行礼,被女帝一抬手阻止了。少女眼神里有淡淡的笑意:“你与朕未曾见面便如挚友,不必如此。”

    谢重华上前两步,坐在绣墩上,歪着脸天真地看着她:“顾家姐姐阿姐曾多次同朕说起过你。说你的不甘,说你的抱负,说你不输男子的气概。你虽未曾见过朕,朕却是早已熟悉了你。”

    “该说的早已经说过,朕与你几乎可称同命相怜,世间诸难,最难不过如此。你若是服气了,认命了,便不会有如今这件事了。朕不会杀你,更不会罚你,不仅不罚,还要用你。”

    顾炽眸光大亮,映着烛火煌煌仿佛燃不尽的野火。

    少女目光却仿佛望着遥不可及的远方:“可你也要想好了,这一条路只有更难要踏着自己的鲜血一步步趟过来,要蚀骨铭心的疼过来,没有人懂你,没有人想懂。你是为了什么,你受了多少,都是应该的这条路上,只有你和我才能互相扶持”

    她眼里是绵延的深色,化不开的浓墨,仿佛最深最沉重的夜色,神情里带着微妙的悲悯,看到顾炽眉头一皱,带着急切的热烈的希冀与渴求,这才扬眉展颜,满脸都是从不示于人前的狂热倨傲:“在这一条路上,你只能看见前人从未见过的景物,经历前人不曾经历的奇遇,成就前人不能做到的成就。你知道的,只有跟随我,你才能做到。”

    顾炽不得不承认,这时候的谢重华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强大,悍酷冷漠,宛如最寒冷的积雪和最炽热的岩浆,强,而有力。

    她在控制她,但是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臣服早就在顾炽哭出声来彻底被戳到痛处的那一刻形成。

    此时此刻,不过是一次映证。

    顾炽在自己的人生里第一次,却绝不是最后一次,做出了扭转命运的决定。她心悦诚服,端正而拜:“臣领旨,必当追随,至死不渝陛下,就让我们一起看看,这世上女人,究竟能成就什么”

    她身上自然有谢重华不得拥有的凛冽寒气,此时此刻肃整容颜,哪里像个逾龄未嫁的名门贵女这分明是战场上扎扎实实滚过的将军。

    谢重华将柔软如春花的手放在她头顶,淡淡笑开:“好了。本该留你就在宫里宿一晚,奈何大将军还不知道你怎么样了,难免心里着急,你这便快马出宫,回家见你的父母吧,朕这里不留你了。”

    顾炽跟不上她,满怀的壮志雄心一提到家中父母却迅速软化成小儿女心肠。想起一路上忧心忡忡老了许多的父亲和家中只守着一封留书的母亲,当即恨不能生出双翅飞回家里去,也不客气,即刻便出去了。

    金明池岸上备着一匹黑马,和一个拢着袖子等待她的宫人,见到她过来便奉上一条马鞭。

    顾炽匆匆接手,翻身上马,这才觉出不同。

    黑马很通人性,长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以示愉悦。顾炽精通骑术,更是摸出了那马鞭的精细,略吃惊地望下去。

    宫人仍旧袖着双手,上了点年纪的声音带着波澜不惊的笑意:“陛下有旨,宝马赠英雄,这马就归顾大人了。”

    说着,深深施了一礼。

    顾炽心头百感交集,咬着嘴唇沉默良久,黑马辗转几步,最终还是一声清脆的鞭响,绝尘而去。

    谢重华抬手再一次拨亮了渐渐暗淡下去的烛火,明明灭灭里少女仍然带着稚气的容颜幽静,无声无息。

    没有人敢说话,一线隐隐绷紧的弦在整个内殿,在女帝心里来回奏响。

    良久,谢重华松手,白玉精雕的木兰簪子滚落桌案,摔得花瓣粉碎,再无回寰的可能。

    少女仰起脸,望一眼富丽堂皇描金绘彩二龙戏珠的藻井。

    “来人,摆驾祇园。”

    女帝深夜摆驾祇园,并不是一件出乎内宫众人意料的事情。这些时日以来置之不理,并不是她就这样忘了宫里还有个摄政王幽禁着,不过是还有些旧事没理明白,还有些心结无法打开。

    然而此事终究要破局,终究要了结,所有人心里都清楚,用不了多久,女帝会驾临。

    祇园,也早已准备着这一天。

    夜沉如墨,星河黯淡。

    少女眉梢沉着不可改变的倔强,在宫人环侍下走进清肃萧条的祇园。这里早些年间关过所有的质子,守备森严,尤其自从楚舜落马,禁军随之尽数落入女帝手中,祇园更是围得仿佛水泼不进。

    逆王楚舜独自一人居于此园,已经将近四个月。

    谢重华抬手拂过长长的鬓角,进门,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将目光最终稳稳当当落在临窗而坐的楚舜身上。

    曾经极有默契勉力保持着微妙平衡的君臣再度相见,胜负强弱却彻底倒转,两人相对,都有一种千帆过尽的沧桑感触。

    楚舜放下手里卷了边的书卷,不紧不慢的见礼,仿佛这不过是极平常的一场相见。谢重华站在门口望去,只觉得身影依然亭亭如盖,恍惚是少年时节初相见。

    她不喜欢重重严谨端正的大妆,登基之后除了节庆都与做公主时一般无二,即便此时亲政急着立威,也从来不把自己装点的仿佛泥塑木雕的神像一般,今夜尤其亲近家常。

    木兰青的裙色沉沉郁积在眼底,楚舜默默地在她的示意下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真的分不清,猜不透,今日这样的齐胸襦裙和十字髻,清澈美丽的瞳仁里毫无能够揣度的情绪,究竟是她故意为之的幻梦,还是她本色如此,是他一直以来不肯看清

    她淡然而轻盈的走过博物架,目不旁顾,到他身边,捡起那一卷显然已经有了些年头的书细看,轻轻一笑:“庄周梦蝶你素日庶务缠身不得空闲,如今倒是真的清闲了,连这等荒唐故事也看了起来。”

    楚舜心知她说的并不是这个故事,荒唐二字,这才深深刺进他心底。

    “臣心有疑惑,不得解脱,不过是聊以消磨时日罢了。这个疑惑,终究还是要求陛下,赐臣一个明白。”楚舜说着,终于抬眼对上少女雪白的脸。

    谢重华目不转睛看着他。两人离得极近,近的她眼中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被放大了无数倍,两人俱是毫不退缩,直直相望,仿佛情深,仿佛怨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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