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女帝重华 >第九章
    初雪从来不过夜。雪晴之后,宫中派出软轿来接崔颢。虽然并无必要,沈慎之还是将老师送到宫门口。

    出云宫崔颢并不是第一次来。光阴荏苒几十年,仿佛只是瞬息之间倥偬而过,却已经是一个人的大半生。就连这宫城,也有了令人感到生疏的改变。

    召对被安排在宣室殿。

    女帝穿着玄色龙纹曲裾深衣,龙鳞上缀了细细闪光的宝石,发上是两对长长的龙凤金笄,垂着水滴珍珠和金流苏,侧坐在小几前,冬日的天光带着雪光,映在她不施脂粉的素净脸上,衬得脸色愈发素洁,肤光胜雪。

    崔颢早过了耽于女色的时候,年纪也大得足可以不避忌讳,却还能欣赏纯然的美,乍然见了女帝,先是毫无猥亵之情的赞叹之情,再才行了礼。

    谢重华姿态已经做低了,也没有端着,先就伸手拦他:“不必多礼。”

    崔颢也没有作态,他年纪大了,跽坐本就耐不住,在山中都是随意散坐,虽然面圣不可失礼,但仍然没有拘礼。

    年轻的女帝缓缓地打量着眼前三催四请才得见真容的老人,面上含着笑意,徐徐道:“先生是辅佐过朕的皇祖父的人了,不必在乎小节。何况,请先生进宫,本就不是为了讲这些虚礼的。”

    崔颢几乎是马上就觉得饶有兴致,挺直了脊背,同样笑着回答:“陛下仁厚,臣却不能不尊礼数。再进初云,臣心感慨,昔日离京之时,尚是少年,如今再回,不免有雨雪霏霏之感。当年也曾杨柳依依,如今旧柳却不知何处去了。”

    杨柳此言倒不是虚言。四十年前,出云京确实遍植柳树,如今柳树大多都换了桂树,折柳送别的风俗也渐渐消失了。

    谢重华笑意不减:“旧柳去了,总有新柳。花无百日红,人却能再少年,先生有此感慨也是自然,不过世事大多如此,也无需伤怀了。”

    能称臣,就是认了曾为臣,更是承认再次出仕的可能。

    崔颢越来越觉得有意思。

    他发现了,这位年轻的女帝城府很深,笑容很真,眼神沉沉不见底,却莫名让人信服。不爱多说话,更不愿先说话,有的是耐心,也颇知道自己的长处和赢面。

    他自认不是什么古板之人,否则也做不出辞官云游的事,故而并不对女帝有什么成见,反而颇有兴味。何况若从年龄论起来,崔颢可是谢重华的长辈了。有侍奉皇祖这一条在,就是谢重华对他的态度也得和缓。

    崔颢神色里反倒有了几分宽厚温文:“臣自然不是伤春悲秋,四十年韶光易逝,然而来年还是春。”

    或许这就是所谓成大事者的豪放气概。休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一个是少年意气,一个是不老心怀。

    谢重华先前多少是怀着千金买骨的心思数次相请,然而真的见到了崔颢其人,却觉得无论如何,也得把这个人留下来。

    所谓国士,不过如是。

    少女悬腕给自己再斟杯茶水,笑意和煦:“先生胸怀阔达,朕已经懂了。昔者梁惠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今日先生亦不远千里而来,将有利于吾国乎”

    这才是今日相见的戏肉,所有的铺垫,不过是为了这一刻。他们互相打量,未尝没有互相衡量,君臣是否相得,都在崔颢接下去这一席话中了。

    崔颢仍然在笑。到了他这个年岁,走遍了天下,看尽了风烟,多大的事情都无法动摇他的风仪了。

    “何为吾何为国”

    “我即为国。”

    “何为利何为不利”

    “我为刀俎是曰利”

    少女眉峰如刀。

    崔颢轻笑一声:“大争之世,人人必争。天下三分久矣。陛下意欲称王称霸,谈何容易昔者大衍开朝,史书有云,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世世永昌,千秋万岁。盖千秋之辉煌,虽二世而亡,不减伟业之光。如今复现,不啻开天。”

    谢重华肃正颜色,甚至有几分生人勿近的决绝:“固所愿也,吾往矣。”

    “君之所愿,可知为何”崔颢眼神中几乎有了悲悯。

    “请先生赐教。”谢重华随之倾身前坐。

    眼前出现的是四十年来所见的河山大川,日月星辰,崔颢自己也不懂,这样的时刻,为何心里有这样多的慈悲。

    “若要称霸,必起兵戈,千里狼烟,天下流血。君王伟业是不世之功,亦是不世罪孽。千古以来,百姓皆苦,若有征战,万民动荡,积累百年的根基,尽皆耗尽臣已是将死的老人,再不是当年只想着封侯拜相的少年郎,思虑重重”

    崔颢直视着上位年轻的女帝,眼神里几乎是温柔:“陛下毕竟是个女人。臣冷眼观之,陛下亲政以来所为,胸怀万里,心有天下,并不以女子视之,然而,陛下终究是个女人。女子之身何其之难,世事白云苍狗,何其易变,统一天下不只是一句豪言壮语,更多的是长存心底的一根刺,刺着你时时刻刻不忘,数十年如一日的舍己忘生而陛下,本不必如此。要做成这件事,就要舍弃自己,就要付出代价,就要孤独一人,千里万里的跋涉下去,夙夜不寐,而这条路,何其长”

    在他不疾不徐的话声中,谢重华站起身。日影西斜,少女的脸上是斜斜划过的光影分界,半张脸都在阴影中沉沉。

    “固所愿尔,吾往矣。”谢重华又说了一遍。

    崔颢微笑着看她。

    “固朕之所愿,山河亦要倾颓”她的声音里仿佛夹杂着震天彻地的风雷:“卿之所言,朕亦深知。然而卿可知,何为帝王众主之主,万王之王。由来女帝多平庸,何也不过是软弱而已。难堪大任,辜负天下。正如朕之所言,我即为国,谢重华这一生都不会只是谢重华了,这件事朕十年前便知道。一己私心固然也有,只不过,又怎能放纵私心帝王放纵私心,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便如父皇执意专宠,未尝不是失职”

    究竟是亲长,谢重华只提了一句就不再议论,转而道:“爱卿所言,朕未尝不曾深思。只是,当年天下分崩离析,远远不止三国,到如今,又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冷眼观之,哪个不想做刀俎难道要等我们做鱼肉你看看这些年来在我们的边境,谁没有陈兵待到朕亲政,更是足足多了两万刀兵之争几乎是迫在眉睫,几乎没有选择。纵然枕戈待旦,纵然流血漂橹,纵然刀山火海,也不能不做啊。”

    女帝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崔颢,神色在苍茫的暮色里竟然有一种罕有的温和宽容。

    崔颢仿佛是从胸臆中吐出一口气。

    “确然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什么。

    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最想要的是匹马戍梁州,文成武就,威震天下,誉满天下,古书中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想做将军的少年郎都是不在乎的。待到少年入了伍,进了营,打过了仗,真正懂了什么是“万骨枯”,也就被岁月的洪流推着,冲刷着,做了将军。

    不能做将军的,都变做了枯骨。

    他想起久远的从前,那位英名流传的明帝,卸甲回京后,坐在庆荣殿的廊下,听僧人念经。

    绵长的心经声里,英姿勃发的帝王眉目之间几乎是疲惫的。重臣们袖着折子,站在殿外等候那一段经念完,再带着无穷无尽的国事进来。

    那之后没多久崔颢就辞官云游。明帝用一种洞明的表情放他离朝。

    他从未说过,仿佛在少年崔颢的记忆里,初云城里除了那遮天蔽日的柳树,就是静谧的宫城里,阳光下白的刺眼的汉白玉甬道,和永远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阴翳。

    如今,他清晰的看见,阴云笼罩着少年女帝几乎称得上稚弱的肩头。

    若国家为大祭,第一件祭品,就是古往今来的帝王。

    纵然她不过是个少女。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