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紫红 >第45章 (四十五) 梅香暗浮
    耶律宗徹返回客栈见到小戚与海兰尔昏在桌旁,血液险些凝结。万幸查验后发现两人无碍,这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耶律宗徹看出房内有明显打斗痕迹,另有数截断刀遗落在地,料定是先行赶到的展昭动手救人所致。看来,那秦肃秋也非易与之辈,分明不会武功,此刻人影无踪,必另有同伙救走了她,而展昭自是追缉去了。

    想到那人身上有伤,先前还中过剧毒,不曾好好调息就往复奔徙,耶律宗徹就觉隐隐有些心神不宁。吩咐几个贴身心腹留下照看小戚,自己则率领余下众人寻着蛛丝马迹也追了出去。

    一路来到寺院,碰上那死里逃生的僧人敲着铜锣四处游走将寺中僧人纷纷唤醒。耶律宗徹抓过一问,才知先前展昭几人正在佛塔上争斗,只是眼下究竟是何情形,全然不知。赶到佛塔下团团围住,正想亲自率众登塔。突闻一曲箫音自塔上幽幽传出。

    那箫声带着淡淡的暖意,静谧安宁,曲风平和,就像母亲双手轻柔地抚触,叫塔下所有闻者皆心境恬适情绪舒缓。唯独耶律宗徹听过后非但无法平静,相反心弦狠狠颤动数下。

    这曲名叫《息神》,江湖之中略有名头,可助练功走火入魔者凝神静气,江湖之外,则多用作向逝者吹奏的安魂曲。此刻秦肃秋吹起这曲《息神》,自不可能是前者功用,可若说是后者,难道……有谁死在佛塔上不成?

    旁人或许听不出,他却能清晰捕捉到曲中那丝丝掩藏下的哀戚凄楚,从而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突起不安叫他不假思索大声喊道:“展大人可在塔上?”

    箫声戛然而止,一切瞬间回归止息,在夜的映衬下静得近乎可怕。耶律宗徹忍不住又喊话一遍,仍未得到任何回应,心头一沉,不由忧心忡忡。

    难道展昭出事了?

    念头刚起又很快否定了。

    不会。秦肃秋就算还有同伙,人数也绝不会多。展昭生性机敏,会在身体有恙的情况下仍独自追缉,定是抱了八(ba)九成的把握。此刻未有应答,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人已不在塔上——极可能追那同伙去了。而将秦肃秋留下,想必是因其伤了腿无法逃离,带着也累赘,便由得她独自困于塔上。耶律宗徹又想到幸存的那名僧人说贼人把同寺的两名守夜僧杀了,如此说来,那曲《息神》极可能是秦肃秋良心发现,为枉死僧人吹奏的安魂曲。

    本是携一身怒气而来,此刻经箫音潜移默化“洗涤”一番,心潮渐渐平息。想到曾琴箫合鸣心有灵犀,便对两人此刻对立的处境唏嘘不已。心中一软,口吻不由自主带上了点伤感。

    “肃秋,本王知你来路不简单,但我一直以为你的出现针对的是我,自认为有法子可打消你的念头,从而策反让你彻底投靠于我。谁知你真正的目标竟是小戚,你真是……狠狠将了本王一军啊。”仰天长叹,眼神越发混沌复杂。“本以为曲和,便可心和,谁知是本王一厢情愿了。叹世间知音难觅,本王虽对你有所提防,但待你之心从无不诚。你我之间若能一如初遇合奏《长相思》时心念相通该有多好?或许,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佛塔之上悄无声息,不知是不愿回应,还是已然无话可说。

    无奈,闭眼又是低低喟叹。“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肃秋,本王别无他求,只想与你再合上一曲《长相思》,不知然否?”

    不等对方应答,耶律宗徹命人取来长琴,就地盘膝而坐,径自挥指挑弦奏起了《长相思》。

    情绵绵,意切切,指腹按弹丝弦,忽而滑高忽而掠低。琴音清微淡远,却于尾音处混杂着一缕愁绪,如歌如泣。情到深处已臻化境,巧艺早已放下,只是反复地合着曲意将“相思”两字渗入髓骨,仿佛以一种别样的呐喊之声,呼唤着知音莫别离。

    可惜,箫音迟迟未起,叫耶律宗徹越发郁郁寡欢,失望之色在所难免。然当曲调过半,当他以为对方不会再合,佛塔之上突又回荡起那最是熟悉的悠扬旋律——箫声呜咽,如泣如诉。

    心弦再度被狠狠撩拨了。

    是了,便是这个了。

    久寻不得,久盼不得。明明人时时栓在身边形影不离,合鸣时技艺娴熟,听着别无二致,可不知怎的,于他内心深处却总古怪地觉得再也合不出最初的味道。本以为是她心事太重,影响了音色,如今待从头,莫非是她此刻放下一切,重新寻回最初与他琴箫合鸣的本心?

    情之一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有时连他这样已历经了大半人生的人也分辨不清。

    他不想骗自己,他确曾对肃秋动过心。那夜第一次琴箫合鸣带给他的震撼至今记忆犹新。本以为被萧茹韵背叛,这一生都心如止水,何曾想那曲箫音宛如天籁,合得天衣无缝,竟像是世间最珍贵的一味灵药将他的心再度救活了。之后待其情深,虽有几分刻意,但并非全然虚情假意。只是不知为何,越相处越觉得淡漠了最初的纯粹。

    眼下兜兜转转,又回归初始,那曲箫音一如既往地鼓动心魂,令人心驰神往。叫踌躇再度爬上眉梢,刚下的决心又动摇了。

    一旁有个近卫颇得眼色,提醒般低低唤了他一声。

    耶律宗徹愣怔了下,便觉按弦的指腹一阵吃痛,从来运指行云流水的丝弦竟出现前所未有的抗指之感,引琴身微颤,更起一串含糊难辨的煞音参杂于琴音之中向外扩散,刺耳非常。抬眼看向四周把佛塔围的水泄不通的赤王府近卫,心一沉再沉。

    其实他明白的,旋律可以重奏,知音可以再叙,很多事却已难回头。

    如果肃秋害的是他,或许他还可以原谅一二,当作一切不曾发生过。可小戚不一样,小戚虽自幼不得宫主宠爱,但毕竟身份尊贵,这才送到宫中与他一同由太后菩萨哥抚养,故而他二人长在一起宛如手足。如今,肃秋既动手做下这一切,有海兰尔在,就再瞒不了紫婵宫,哪怕小戚并无损伤,依着紫婵宫中那位权柄如天的玫夫人的脾性,也是绝饶不了她。

    手以一种出奇慢的速度缓缓抬起。四周众卫眼神一凌,同时聚精会神,弯弓搭箭,瞄准了佛塔。

    肃秋,莫怪本王。与其让你落到紫婵宫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本王宁可由我了结一切。你若有冤有仇,便寻我来报,骤时便由我亲自为你奏上一曲《息神》,以慰亡灵。

    僵了半晌的手掌终是挥下,利箭离弦,破空而起,由四面八方向着同一个处爆射而去。除个别偏了的被塔身挡下,其余箭雨尽皆射入塔内,迫使箫声再度止歇。

    那一刻,万籁俱静,静到甚至能听出体内绞痛的心脏扭曲跳跃之声。下落的手微微发麻,为停止怯懦,突地攥掌成拳,指尖掐入掌心,像是要用这种痛来平息内心的汹涌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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