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紫红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 了悟
    凉是冷之始,寒是冷之极。按说入春本该气温回暖,但北国不比江南,仍延续了冬的余韵,风雪依旧,岁寒如故。积了几日的阴云低得不可思议,就像坠了块破败棉絮,厚重地仿佛快压垮穹苍。时至破晓,狂风大作,暴雪才突破云层束缚,如期而至,肆虐大地。

    一骑红驹绝尘,迎着风雪穿梭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远远看去恍如一团跃动不休的火苗,若隐若现,生生不息。

    展昭此次选择赤宛骑行,一来是因为救回月如已让踏雪奔徙一路,二来踏雪性傲只肯驮他一人,要不是先前他将月如抱在怀里,只怕踏雪能直接将人掀翻下来。考虑前路未卜,少不得多添援手,还是选择性子更温顺的赤宛稳妥些。

    越过草原,便抵达了边界作为屏障的千岚山。这座山算不得高耸入云,但也陡峭险峻,时有崖岸笔立,时有倾崎崕隤,若有不熟悉的盲目登攀,怕是要悔青肠子。所幸药族已将隐秘山道方位告知,展昭这才一路畅通无阻驱使赤宛往山上行去。

    千岚山嵬巍难行,并非全因岭巆嶙峋,山林茂密亦呈碍阻。加之临契丹的半山终日积雪,鸟兽匿迹,又有绝地,故而几乎无人会选此处进入药族。不过今日风雪肆狂,参天蔽日的树木反倒帮了大忙,遮挡了绝大部分天威,倒叫经受一路彻骨之寒的展昭缓过劲来。

    进入山道,难以驰骋,只得匀速缓行。不过展昭驾马的姿态颇为古怪,微伏着一手执缰,一手搭在挂于马背上的行囊,有一下没一下似在安抚什么。仔细看,那行囊实有古怪,竟是“活”的,时不时扭曲下以彰显存在感。山路本就颠簸,许是晃得难受,一个毛绒绒的雪白脑袋忽然自囊袋扎得不紧的系口处硬钻出来,正是那狼王幼崽。

    展昭叹气道:“小五,别出来。风雪未停,小心冻僵了。”

    小五充耳不闻,叫唤几声,继续向外拱。

    展昭无奈,心知置其于囊袋非长久之计,于是手一抄,将已爬出半个身子的小家伙抱到怀里。

    其实并非是他做主把这小东西带出军营的。也怪他离营心切不知小五尾随着跑了出来,待发觉状况再送回已来不及了。好在小家伙还算听话,先前疾驰草原都安分守己得很,此刻怕是实在憋不住了。

    趴在展昭臂弯间的小五又恢复乖巧模样,除睁着一双小眼睛不停东张西望,倒也不再动来动去瞎折腾。展昭离营时风雪未至,匆忙启程故御寒不足,未着避风挡雪的毛氅。虽说有内力护体,但身体微恙多少仍有些被这天地之力冻僵了,此刻白团子在怀,阳火烘烘隔着衣物传递过来,好似揣了个暖炉,反叫展昭意外受惠了。

    越往上,越难走,最后为减轻赤宛负担,展昭干脆下鞍牵马徒步跋涉。好容易翻过山顶,相邻药族的另一边山体像是换了个天地,不但风雪全无,更是气温适宜,山林四季如春。本以为一条窄道到底,谁料走着走着横生岔路,展昭正犹豫选哪条,小五突然冲着中间岔路吼了两声。展昭莞尔,心想小五定是闻到熟悉的气味,而平日就属那耗子儿与他形影不离,不是白玉堂还能是谁?嘉许地揉了揉小五脑袋,展昭心感宽慰。以为会是累赘,没想到起了意想不到的作用。

    展昭当机立断择路中道。一路循着小五指引,来到一处天堑,遥遥能见烟焱自壕沟冉起。想到迫切想要见到的那人此刻就在不远,展昭就莫名心中发烫。

    然未至近前,展昭已遥遥觉出异样。壕沟外竟不时有野狼出没。

    山间遇到野兽本也寻常,但历经狼群追袭,他对狼这个生物的一些习性已生出敏锐,加上赤宛滞步不前,小五嘴里不断发出磨牙般地威吓,都示警着不同寻常。

    正欲潜伏靠近,天然成型的壕沟内突然疾速奔出一支小队,看情形似要突围。他们不现身还好,一出现顿时让那些四散的狼来了精神,纷纷仰首狼嚎呼朋引伴,不消一会儿群狼成群结队冒头而出。似终于候到久围的猎物,众狼狂暴之至,尤其那些四五成群的家族型狼群更是按捺不住,率先与这支小队短兵相接。

    那小队不过十余人,与前赴后继的群狼威势汹汹相比,无异于霄壤有别。但真正让展昭揪心的并非因数量悬殊,而是混迹其中那抹最是亮眼的白色。

    心弦在难以名状的情绪鼓惑下骤然断裂。

    从来都是习惯了那道身影的相知相伴,却从未深想过这看似理所当然的背后,蕴藏了多少心的交融、情的痴茫。

    点滴记忆,澎湃升腾,犹如惊涛拍岸,一遍遍冲刷着心渊纠结至深的惘惑。

    初识于龃龉,猫鼠之争可笑至极。本以为会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谁想命里有时终须有,那个曾经从头到脚都不对盘的锦毛鼠却成就了他今生最难抹灭的心痕。

    多少次寂寥夜里,因有那人相随陪伴,心似寻到了安宁的港湾,不再孤苦仃俜。

    多少次命悬一线,因有那人执着守护,生死瞬息与阎罗夺命,他才能至今完好。

    多少次酒入愁肠,因有那人开解打诨,愁云惨雾尽消,方使他忍俊不禁开心颜。

    多少次生平快意,因有那人契若金兰,男儿豪气干云,安能煮酒论剑畅怀舒志。

    多少次,多少次,人生能有几个多少次?

    万般心潮翻涌,其中最鲜明的却是那一股名叫自嘲的情绪。

    或许是理智守旧,又或许是胆怯,曾一次又一次否定了那种感情。总觉得阴阳相合才是天道,那人的痴恋不过一时魔障,若是屈应了,终有一日清醒后两人会形同陌路。总是捂心装作不知,总是每每逃避,甚至妄想将月如推给对方以斩断这段不该存续的孽情。然直到此刻,当一眼将那最是熟悉的身影锁入眸中,当切切实实感受到直抵心房的情的动荡,突然就如醍醐灌顶,了悟了自己曾经的蠢钝。

    目光渺渺,缱绻如织,便是那一眼万年,恍如隔世。

    前赴后继的群狼带来的不仅是绝命杀机,还有弥漫整个空气令人作呕的野兽的腥臭。白玉堂身若蛟龙,不但挡下自身危机,还要护住身边同伴,压力自是倍增。正当他杀红了眼,一声马嘶冷不丁入耳,斜扫远眺,双眸骤然亮到放光。

    “猫儿!”

    渐行渐近的蓝色身影令整个心都激荡到血液要沸腾了。

    哪里能留神湛卢溅血,剑下尸骨成堆?哪里还注目铁蹄铮铮,赤宛神勇无比?白玉堂此刻眼里心里都被一人满满当当占据,只看得见那人坚毅的脸孔以及一路披荆斩棘下丰神俊逸的身姿,只看得见及至近处银光散尽,一只再熟悉不过的有力手掌朝自己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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