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分钟后,谢小兰平静下来,木着脸问道:“那你们说怎么办?咱们这批知青是不用下地,每个月吃的粮食,大队部那边确实会准时送过来。但得精打细算,稍微多吃一口粮食就不够了。还有别的开销喃?如果没有工作,你们手里的闲钱能花到啥时候?”

    生活不单单只有填饱肚子这件事。

    万一哪天有个头疼脑热的,手里没有一分钱,那是真的要命的事。

    何况女同志嘛,生理构造让她们每个月离不开草纸,条件好一点的姑娘,不用草纸,用胶粘型卫生巾上,那花销就更大了。

    别看谢小兰平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其实家里条件并不好,她不像苏丹叶,家境好,如珍如宝的养着,不差钱。

    也不像江糖,手里拽着所有补贴。

    她的安置费大部分交给家里了,留着给唯一的弟弟上学,能带在身上的很有限。

    否则刚到那晚,也不会因为苏丹叶给了五块钱,就偃旗息鼓了。

    “咱海市出来的知青大部分都派到东三省兵团去了,人家兵团不仅不差粮食,没一顿都吃得饱,每个月还有30~40块工资,我怎么就那么倒霉啊……这里根本不是人能呆的地方……”

    老知青集体沉默了。

    兵团啊,进去的人又专又红,政审好几轮,那是普通人能进去的吗?

    谢小兰也是真敢说。

    比起他们几个新来的,难道不是老知青境况更差吗。

    不仅要下地,分到的粮食也不比新知青们多多少,每天公分算下来也就一毛钱不到,就这么几十块钱还得等到年底,会计算完账才能发下来。

    日子是真的难过。

    但当周围的所有人都这样时,他们根本找不到抱怨的理由。

    “光明村已经比周围其他村子强很多了。”许庚淡声说道。

    “什么叫知青?主席说,有知识的有为青年才叫知青。嫌东嫌西,搁前两年你这叫思想反动,这些抱怨的话,以后都不要说了。”

    光明村大队长和支书不是老古板,支书又是老革命退下来的,不会对知青偶尔说错的话上纲上线。

    他们压得住下面的村民,但保不齐有那么一两个地痞无赖听了这话传出去,引了革委会的牛鬼蛇神来。

    前些年,牛棚那两个臭老九不就是这样吗,县里革委会的人隔三岔五来盯梢。

    逼着村里给他们开教育批|斗会,做思想报告是常有的事。每回当那些人来时,长得稍微好看一点的女知青简直不敢露面……

    这两年情况好点了,但也没到啥都能说的时候。

    况且,种地有啥好嫌的?

    种几年地确实辛苦,那村里的农民就不辛苦吗?他们祖祖辈辈都在种地,辛辛苦苦一辈子交完公粮所剩无几,过年能分一斤两斤肉,尝个油渣味已经是最大的幸福了。

    大家都苦。

    不学会苦中作乐,只会见天的哭诉抱怨,日子只会越过越艰难。

    谢小兰抱怨声骤停,但还是小声叨叨了句:“……想吃个白面大米都不行,本来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还好吴芳躲在屋里没出来,否则又不知要吵成什么样。

    苏丹叶抠了抠指甲盖,声音高亢,似乎想活跃一下沉重的气氛:“哎呀,这句话不太对啊,我们不是人,你不是人啊,不就是工作黄了嘛,放心,以后肯定还有机会。我偷偷告诉你们唷,陈娇不会去占推荐名额的。”

    尹秀眉:“为什么?”

    苏丹叶眉眼弯弯,笑得笃定:“她定亲了,对象是县里的,好像是哪个亲戚介绍的吧,人家才没空念啥工农兵大学呢。”

    对村里姑娘来说,嫁到城里,后半生稳当了可比念大学重要多了。

    谢小兰一听,大喜过望,抓住苏丹叶急急问道:“你说真的?”

    苏丹叶翻了个白眼:“我骗你们干嘛?我送那些吃的玩的,可是有大作用的。”

    “行行行,你最有先见之明好了吧。”

    “……那不然呢。”

    “对了,这事咱们也不能装聋作哑。还是得表个态,找个时间心平气和地问一问大队长这里边是不是有事,不然村里头还觉得咱是软柿子。谢小兰有句话也没说错,还是得尽快把我们的工作落实下来……”

    “……”

    这或许是新知青和老知青难得报团取暖的时候。

    他们或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现实带来的风暴,吹散理想的风帆,让人看不见前路,只能随波逐流。

    这一刻,所有人都放下了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围在一块儿出谋划策,分担着彼此的痛苦和无奈,又相互打气。

    共同期待着天光破晓的那一刻。

    次日,村里的妇女儿童去清沙河捞沙,江糖开着拖拉机跟去了。

    清沙河沿岸堆积了厚厚的沙层,大家拿着簸箕或者箩筐,挖个半筐倒进车斗里再回去继续挖。小一点的孩子没定性,便在河里浅水区摸鱼虾,螃蟹。

    干活的大都是村里的女人,江糖也不好意思总坐在车上,多少帮忙挖了点。

    “盆里的鲫鱼是哪里来的啊?”尹秀眉下工,惊喜地瞅着木盆了里活蹦乱跳的鲫鱼,三四根手指大小有好多条呢。

    江糖舀起缸里的凉水灌了一口:“孩子们捞的。”

    尹秀眉蹙眉:“你疯了,现在不允许私下做买卖,你……”

    “没花钱,用东西换的。”

    江糖又洗了把脸,声音裹在洗脸巾下面,瓮翁传来。

    她当然知道私下交易不允许,但以物换物还是可以的。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只要不傻到宣扬得人尽皆知,这事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毕竟谁知道哪天自己就得出去跟人换东西呢?

    再说了,又不是没有胆大的。不然那大大小小的黑市是什么啊。

    说到底,不还是人民有生活上的需求吗?

    本来江糖是想直接给钱的,这样方便。

    但又担心被人抓到把柄,这才回屋取了个柑橘罐头。别看光明村有个柑橘园,那些柑橘一到成熟季节就被县里收购了,运到各大厂子里给工人们发福利。

    这些孩子能尝到的只有品相不好,味道不那么甜的橘子,更别说罐头这种稀罕物了。

    鱼换罐头,孩子们觉得值,江糖也觉得值大发了。

    她实在太馋肉味了。

    就算这会儿有人给她端的是最油腻的红烧肉,她也能把碗底舔干净。

    江糖倒完水,跑去灶房里摸了把菜刀出来,苦恼地蹲在水盆前,无从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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