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喻恒筠问。
傅择宣坦然接受。
根据地图分析,建海公园的路径被完全纳入排斥范围,只好取道小山东面的学校。
喻恒筠和傅择宣从后门开进湖山实验中学,把车停在一栋楼附近的空旷场所,就往小山的方向走去。
湖山实验学校,初高中直升制度的实验中学,西面毗邻建海公园、华源社区和国际会展中心,北面临海,东接东部商业中心,与北岸半岛距离非常近。
“来过这边没?”
“没有。”傅择宣答。
不出十分钟,两人抵达小山在学校部分的山脚。
为防止学生擅自进入山中或到湖边玩耍,学校砌围墙与其隔离开,此时这砖红的围墙只留残骸铺展在地面,洒落一地的红屑。
幸运的是,他们不用翻越围墙。
数分钟后,来到湖边。
空旷。
像是等待演员登场开台的舞台,施妆的演员还未上场,而灯光乍现,就只能黯然落幕。
再次回到原点。
喻恒筠和傅择宣站在已经很熟悉的场所,代步工具已下线。
“猜想都得到证实了。”喻恒筠好整以暇地说着,“下一步行动是想办法进入排斥圈。”
“不容易。”
“对,关于这点,你有想到什么吗?”
“暂时没有。”
两人被第二阶段行动方案难住,傅择宣提议以简单的点入手,寻找不合理之处。从钟溯德的角度思考,而非侵入者的角度。身处怎样的环境,有怎样的牵绊,假如给他机会最想得到什么。
穷尽思绪,也没得到结果。
“你对他不熟悉?”傅择宣放下纷繁的思绪,问道。
“熟悉程度不比你高。”
当年钟溯德入狱之时,两人都未成年,可能都自顾不暇,更别提过多地关心不相干的外人,顶多知道有这样一则劲爆的消息。
之后经战乱、逢疫病,人人惊骇惶怖,被时光遗忘的又何止一人一事?
僵持中,傅择宣轻声问:“他最初是属于脑域研究室的?”
“是的。”
记起两人之前讨论过这方面的猜想,傅择宣放弃深究,转向另一猜想。
“作为研究员,如果有成果,最终的步骤会是怎样?”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傅择宣的话语只是诱导喻恒筠给出答案。
“人体实验。”
沉声回答完,喻恒筠想象实验室的场景,机械、玻璃器材、缠绕的线、样本,身穿实验服的研究人员、被限制行动的实验体。
突然闪过某个想法,喻恒筠简要说明,是关于实验室设备和原料的来源。
傅择宣不以为然,他认为在崩塌的梦境缝隙里,梦境主人几乎拥有梦境的大部分主宰,对于这些不合理的现象可以忽略。
喻恒筠不同意这个观点:“如同旁观者清的道理,身在迷局中,无法意识到不合理之处,梦境本就如此——更何况濒临崩塌的梦境,梦境主人自己不见得会有清醒的意识——但既然有事物本身的存在,就必然有其源头。”
“我认为有必要去这来源的地方一探究竟。”
“那就去看看。”傅择宣解释他妥协的原因,“并不是被说服,而是除此之外暂时没想到其他行动方案。”
喻恒筠点点头:“实验设备和原材料最有可能的来源……”
“科技园。”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谜底。
先前由傅择宣开车探查的排斥点:高科技开发区只是北部高科技产品研发区域的小部分面貌。科技园是包含高科技研发、制造等一系列高科技产业的基地,这片区域内还囊括了高端人才社区,提供各园区的参观机会,满足了各种研发服务需要。
此时来到这个代表技术研究最前卫的区域,倒是油然而生感慨的心思。
现实中壮观到令人喟叹的大片建筑群,也没能幸免,倾塌、破损的比比皆是,若是现实中,也只能在世界走到末途之时,能得以体会如此颓丧残缺的奇异美感。
两人将车停下后,走到和排斥点距离不远处。不可思议地,分明前次来到空空如也的街道,有数名不具意识的人类在游荡。
说游荡并不准确,他们的行动中一致性极高,从排斥圈一一走出,然后进入高科技开发的园区。
看到这里,喻恒筠皱眉,一语不发地耐心等待着。
不久后,几个人带着五花八门的东西走了出来,有方正的箱子,大概装着实验原理和器械,也有笨重的设备,除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是空手而出,带着浩荡的大部队又走进了排斥圈,慢慢远去。
傅择宣平静地接受,并承认喻恒筠的选择是正确的。
喻恒筠听完他的自述,一笑而过,这时才说话:“刚才那队人之中为首的那位,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研究人员。”
不问缘由,傅择宣说:“很大程度上说明,游荡者可能都是由现实中的人转变而来。”
“并且许多在为研究所做事——极可能是钟溯德的指令。”喻恒筠补充。
“还有一点,对于梦境入侵者,暂无反应和攻击性。”
“这和任务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喻恒筠不解。
“有。”傅择宣迟疑数秒,解释道:“进入梦境后,梦境主人会在无意识之间找上侵入者,由此进行接触,展开唤醒的活动。”
“而这个面临坍塌的梦境则是对入侵者毫无反应,梦境成员也不展现任何攻击性,算是特例。”
这个解释没有疑点,但喻恒筠不免借由这想到更多——他一直以来的怀疑。
的确,接触得越多就越能感觉到傅择宣在这份工作上的特殊能力,以及其他唤醒师都无从得知的详细梦境情况解说。
不谈这点,任何与傅择宣交流过的人,绝对能感受到他滴水不漏的谨慎言行。而这样性情冷淡、行为细谨的青年,对喻恒筠每次都透露如此之多的讯息,到底是不小心,还是背后别有用心而有意为之,这解答果然只能说是见仁见智了。
喻恒筠正心,一改委婉的风格,直接问傅择宣:“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梦境的信息?众所周知,无论是唤醒师和沉睡者在醒来之后都会忘记梦境的一切,你如此清楚,是因为没有忘记吗?”
傅择宣回答时毫不犹疑:“是有人告诉我的。”
趁他回答,喻恒筠暗自评估他的表现。太过干脆的回答,不见任何惊讶的情绪,显然是早就有准备。
他于是更清楚,傅择宣很可能是故意留有破绽,在这种形式下的回答往往不可尽信,亦不可不信。
至于为何这样做,他想不明白。
对傅择宣这人,更是看不懂。
他不甚明显提了一句:“有人?”
本来没指望傅择宣明确回答,不想听青年“唔”了一声,语调变了,生动地回答:“对,是教我成为唤醒师的人,相处时间不长,但教会我很多东西。”
“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问过,他不曾明确回答。”傅择宣用怀念的语气说,“离开后他给我一本手札,很多信息我是从手札里得知的。”
典型的伪装型改变。喻恒筠迷惑,这又是太过明显的伪装,明明白白告诉他青年没有完全说真话,是在引诱他往更深的什么地方去怀疑、探寻吗?
矛盾的综合体。
在他身上,冷漠与所谓热心似乎毫不相斥,表面以冷情作为真实,像是要伪装内里的温柔,却仿佛是冰水,急切伸手感受温度,沸腾的错觉过后是彻骨的凉意。
此外还有真诚与谎言的混淆,不欲多言的本性让人们轻易信任他的言论,在看似无意的透露之中混杂他刻意的谎言,教人无法察觉分毫。
到底哪句话是真实的,到底哪个行为是出于本意。
比起清楚人类行为心理的许涵,傅择宣的狡猾程度或许还要更胜一筹,喻恒筠不由得这样想。许涵的言行中还能捉到逻辑的尾巴,而眼前这个“无辜”的青年,实在是扑朔迷离到了极点。
然后他无可救药地产生好奇,想要深入了解迷雾背后,青年的真实面貌。
傅择宣随他去想,自己也垂着头,抱臂沉思。
而在两人静默的这段时间,天色突然就变得完全黑暗,并不经过渐变的过程。
喻恒筠疑惑:“这昼夜变化似乎不太正常。”
“嗯。”
“还待再观察。”喻恒筠果断地说,“既然天色已暗,今天就回到车里先休息吧。”
别墅的状况不能住人,他们也预先准备毯子被盖之类的生活用品。喻恒筠安排青年睡在后座,自己则将座椅摇下,睡在副驾驶座。
一夜无眠。
而当喻恒筠醒来时,天边依旧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他打算下车活动身体,顺带观察一下情况,却听到后座轻微的动静,回头躺在后座应该裹着被子的青年。
傅择宣仰躺着,正睁着眼睛,注视着车穹顶一动不动。
“醒着的啊。”他注意到青年的脸色苍白得不像话,“没睡好?”
“不是。”
喻恒筠恍然意识到青年不合理的状态从何而来,问道:“一夜没睡?”
“嗯。”傅择宣答应道,声音生涩。
“是因为……”他昨天那番问话吗?
如果真是这样,喻恒筠也分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愧疚多些,还是心疼多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