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渐灭,天黑黢黢,又干冷。司马颖在窗边惦着脚走,心口发堵,话充斥在喉间,哽得酸苦。耳边间或起树响、鹤鸣声,淅淅飒飒,像诉衷曲。他干脆去正堂拿了灯,把窗扇推一小缝,心里又堵又怕,就小得仅容一眼。

    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屋里昏暝,所幸士衡面朝外睡,白净犹见。但看出他枕到伤口,白的末端冒出点暗红,凄艳凄艳。肯定是疼的,怎么没小心呢,司马颖就想,想到卢志给他一摞摞纸,该是士衡焚膏继晷写的,是不终于写完,他困得伤也不顾了。

    有此借口,状胆进屋,偷摸至榻前,再壮胆把他头朝里一扳。只有游丝似的嗯一声,手被猫似的挠了下。士衡翻个身,朝里又睡得一声不响。

    司马颖拍胸口压压惊,压下以后,拈上滑落的被掖好。惊的不行,做得无比之慢,慢到翻上塌,弓过身,紧瞅着睡脸瞧。他瞧过很多次,但这次眉无蹙痕,舒展开,有种自内心的盎然,让他看得好欢喜,又生点自责。士衡与家人重逢,很高兴吧,可惜被自己瞎胡闹给搅黄。

    像回应他似的,司马颖感觉捉被的手又被挠了下,这下是猫伸利爪似的挠。

    赶紧闪开,但不甘心走。司马颖翻塌下,顺势跪好,手肘搁边沿,撑着两颊,对着起伏的影:

    “本来不敢来见你,但卢志提到了羊都督的话,那次你在襄阳病了,羊都督拿你威胁我,策反步阐,送檄文什么的。但他不只要挟我,还看透了我真心,叫我不再玩弄你,真心该如明镜,不藏不掩,表露出让你知。”

    “用心若镜,应而不藏,那天以后,我决心如此,可越不藏,就越深重,要赢得你,使你赴死,到深重已极,却无处可表,这才知追慕至苦,泣血锥心。”司马颖抬起头,凑近,“这些士衡你不知吧,怕你心目里,只有志业家国。”

    “我知了你十年中的事,你十年痛楚,可一朝集在我身,疼惜,崇山浩海似的重,因为不能藏真心,痛不欲生也得承着,你不看我,估计也没听见我,大概也是不知道的。”

    身影的起伏波动了下,但昏黑昏黑的,司马颖以为是错觉。他伸出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虚虚抚弄,从头抚到身,心里一阵阵地热,泛到眼里,就起了湿意。

    “京郊再见,直叹今夕何夕,你在日光下轻笑,好比烈日灼灼,搞得我志心大业都黯淡了,只想在京中陪你,九死一生都行,直到你把我出京中赶出。”司马颖埋怨声,“你深沉不透,我无法捉摸,在顺着你,又惧怕你,有点拿你为难,但至心不藏,永不会变的。”

    又冒游丝似的一声,司马颖听到,忍不住再爬上塌,弓起身看,看到皎白面上晶亮一片,心想莫不是又哭了,舔嘴要去尝一尝,近耳边却摇头,陆机听到了最后的蚊蚋声:“安心睡,再不扰你,走了,说走就走。”

    蚊蚋声又离远,晶亮随之漫开:“一起难免龃龉,我无所谓,可怕你难受,这一阵,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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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铜驼街。司马颖走时发觉点异样。宵禁极严,空无一人,时不时有巡兵走过,把他吓得跟老鼠一道躲。以往枯叶乱糟糟堆两边,此时不见踪影,街面一派清朗整洁,连城墙上掉的几块砖,也被修补完好,看去平整得凌厉。

    气象一新,莫名有这感觉,想来真是小瞧贾后。不过几日,鼎固革新,把京中大小官收拾服帖。还不忘对自己赶杀暗害。

    司马颖沿宫墙走,抬头时,夜空被墙殿划得支离,巍影骇人,又想,京中周旋的事,不能让士衡一人做,但士衡会怎样做,墙下黑冷阵阵,他始终想不出。

    是啊,那么剔透的人,看着净白净白,可哪里摸得到内里。抠墙缝叹口气,止住想,稳心神,该顺势而为,就眼下能做的,先入手再说。

    长沙王府又小又偏,司马颖好容易摸到。黑灯瞎火,墙矮也好翻,直接到内寝,把呼呼大睡的司马乂揪起。谨慎客气都省,紧捂上嘴:“不是做梦,来说正事的。”

    司马乂一抹口涎,听声音即清醒:“料你会来,三更半夜没料到,正好,诸事方便说。”

    司马颖有些惊,记得以往这六哥总附和,没主见,宫中喋血后,就像变了个人。他没说要做什么,但司马乂像已然做了一些事。

    “你我入京的二千兵,全归了赵王麾下,你统领公师藩,常与我往来,你是想问,赵王有何动向吧。”司马乂邀人,下榻坐了席。

    “想问,也是奇怪,上次不及说,”司马颖轻急声,“宫里事变,赵王临阵倒戈,为皇后所用,但他是我等叔祖,辈高且名重,就甘心做皇后一条狗吗?”

    “我探听得,赵王身边一嬖人,是皇后内应,左右了赵王,色相相诱,俘获得彻底。”

    “色相,”司马颖抿嘴笑,“都半百的人,什么好货没见过,我也好这口,可还不至神魂颠倒。”

    “但据你统领公师藩消息,赵王聚的几万兵,的确为皇后驱使。太子的东宫兵从西北回,驻扎在北郊,那几万人,就从南郊移到了北郊,围拢东宫宿卫扎营。”司马乂案上比划。

    “原来不只我一个,皇后还盯死了太子,用赵王去盯,有意思,有点意思了。”司马颖捏下颌,只是感觉,捏出道褶,没想清是什么意思。

    “六哥,你都不用我教了,”司马颖玩笑着起身,拍上司马乂,“随时通信,还有见我标记,便是我至要之事,切要速速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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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机打开院门,见马车换了辆牛车,还是司马颖弄的饰玳瑁豪牛。车夫跑来禀告,说只会驾马,豪牛贵重,非等闲可驭,得出钱再请。陆机一阵苦笑,真不知那人体贴还是整人,打发走车夫,把陆云拎出来驾牛。

    “你幼时作牧童玩,该懂牛性,”按陆云车头坐好,“缺钱难请人,你来做这事。”

    “你没钱,还装豪,”陆云看那牛角闪耀,闪得直冒火,“还要我伺候?”

    “我去官署,你不是满脑子仕途吗,去不去由你。”陆机冷冷一句,一步上车。

    像个贵子端坐车中,陆云碰着牛股,火更难耐,终于找到点损他的:“你额头一块红,眼周一圈红,像擦了胭脂,不堪入目,还官署,走得出去吗?”

    “走得出去,洛中名士,敷粉抹红,习以为常,”陆机冷冷不变,“走吧。”

    陆云一愣,看他哥是格外白,过去一摸:“你不是也敷过?”

    “暂未,不过有一好友,精擅此道,你若有意,我可让他试试。”正肃口吻。

    陆云缩回手,躲瘟神似的退开,脸沉如墨:“哥,我觉得,你已经面目全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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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点少,明天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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