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垂落的雪白发丝本是清冷的,却被温柔的眉眼生生压下,连一身黛蓝都透着浅浅的柔,与她雷厉风行的作风一点都不相同,她一手拿着笔,一手捧着翳流蛊典,神色平淡,像在看一本再寻常不过的书册。

    但凡看过这本书的人,无一不痛斥怒骂,以彰自己的品德高尚,仿佛不跟着他们骂就是医者之耻,就是同流之辈。

    记忆中,醒恶者从未见过如此宁静的场面,没有谩骂与唾弃,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不也是医者吗?为什么能做到这么平静?

    醒恶者看向被他捡起的纸,开头只有五个字,每个字都灼着他的眼。

    医毒不分家。

    醒恶者步入一场场辩论,提出观点的是论筝鸣,辩者也是论筝鸣,她是一个自己和自己对弈的棋者,肆意抒发着观点,议蛊毒易被破解处如何补足,议是否真有不可解之毒,最后甚至有了出格的话题,蛊毒既然可操纵复活人,那否可救人,若给不治之症的人种下蛊,能否在不抹去意识的情况,用蛊维系其性命。

    醒恶者的心猛然一颤,这正是他与南宫神翳曾经的论题,因着他们对医道的偏见,这个论题被拦腰截断,不再往救人的用途上思考,后来用活人躯体试药,也是他们在蛊毒道中已然入魔。

    论筝鸣站在这条路的起始处,就像南宫神翳与他的影子,醒恶者想,一定要将论筝鸣拉入这条疯子的路。

    “醒恶者,来此有什么事吗?”论筝鸣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有,让你成为翳流的教主,兴复翳流。

    倘若那个时候,他这么回答,是否会变得不一样。

    这是一切的开端,醒恶者不愿意说成引狼入室,狼压根没有引他,全是他一人的计划,论筝鸣稀里糊涂被他推了上去,然后妥协。

    论筝鸣是醒恶者从未见过的主事者的模样,她知人善任,用人不疑,不专权,从谏如流,对于手下的性命从不轻易舍弃,简直是再好不过的老大。

    除了人有时候太过于脱线。

    看着论筝鸣把他当做朋友一般打闹说笑的样子,醒恶者坚定地想。

    这不算缺点,教主是完美无缺的。

    醒恶者从不考虑,要是论筝鸣离开翳流了怎么办,在他眼中论筝鸣已经和翳流捆死了,翳流之主只能是论筝鸣,旁人都不可以。

    欣赏作线密密织成纱,以喜欢为色彩,蒙在醒恶者的眼前,信任于无形中变得无比深厚。

    谁都可能背叛翳流,论筝鸣绝对不会。

    ……

    醒恶者又梦见了论筝鸣的死,已经很多次了,从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到习惯后收敛情绪,可无论多少次,醒恶者还是会担心。

    如果这是论筝鸣的结局,他愿意拼尽全力去改变。

    皇甫霜刃一眼看破,直接道:“你在意她。”

    醒恶者理所当然道:“论筝鸣是翳流的教主啊。”

    皇甫霜刃听完似笑非笑。

    似乎在嘲笑他的识人不清,翳流覆灭,而这一切的真相,不过是论筝鸣布下的一个局。

    醒来后的醒恶者不顾自己的伤势,迫切想要知道,姥无艳为什么会来?

    连醒恶者自己都不知道,问出这话的他到底是想为论筝鸣开脱,还是仅仅想知道一个答案。

    恨意在姥无艳说出的话中土崩瓦解,或者说内心之中根本无法凝聚起来。

    翳流倾覆,这是论筝鸣入翳流的目的,不能因为论筝鸣站在醒恶者的对立面,就说论筝鸣是错的,论筝鸣本可以不用管醒恶者的死活,而论筝鸣从一开始就让醒恶者去研究西南邙者的毒,倘若醒恶者不听,这局醒恶者必死无疑。

    这是醒恶者的生路,也是论筝鸣良心的生路。

    抛去论筝鸣的隐瞒,醒恶者是受了论筝鸣的恩惠的,两相抵消,没什么好恨的。

    醒恶者这才发现自己从未看透她,论筝鸣赤忱真挚,但不影响她坚定理智,有着持守的底线,她从来是站在光下的人,不可能被他拉入黑暗。

    醒恶者忽然很想问论筝鸣,再见时,醒恶者能否也算是论筝鸣的朋友?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论筝鸣死了。

    这个消息早在醒恶者醒来前,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醒恶者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他对姥无艳说,掘地三尺也要把论筝鸣找出来。

    但论筝鸣这个人好似从未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样,找不到丝毫痕迹,最后的消息是论筝鸣和日月同行赴魔界,日月身亡。

    醒恶者沉默了很久,直到执念连同心中想东山再起的想法和论筝鸣一同葬下,他要退隐了。

    姥无艳问:“恶者想去哪里?”

    醒恶者说:“随船漂泊,飘到哪儿就留在哪里。”

    如他所说,醒恶者上了船,挥别姥无艳,船只顺流而行一路向北,失去功体的醒恶者时常需要休息,有时一夜就换一个景致,醒恶者会泡上一壶茶,倚着船观赏,或是靠岸停留,取出鱼竿钓鱼。

    在初雪来临之际,醒恶者找到了想要停留的地方。

    那是一处深山的村落,三面环山,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就是那条横卧的小河,河边通往村口的路上种了两排桃花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村民们淳朴热情,对于醒恶者这个外来人很是欢迎,丰厚地招待他,得知醒恶者要留下定居,甚至帮他打扫了空闲的房子,让醒恶者尽管住。

    村子的大人不太多,孩子倒是不少,孩子们对于醒恶者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有些害怕,怯生生的,不敢和他对视。

    醒恶者想要笑一笑,嘴角一扯,拉出个僵硬的笑来,更显得恐怖骇人了,把孩子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有的孩子更直接,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后来,醒恶者就在此处当了先生,教授村庄里的孩童文化知识,被他吓哭的那个孩童竟成了最胆大的那个,央求着醒恶者教他蛊毒,缠着醒恶者磨了十年,醒恶者终是松口了,这孩子就成了他的徒弟。

    小徒弟天赋平平,但胜在坚持不懈的心,将醒恶者对本事学去七八成。

    有一日,小徒弟给醒恶者打扫书柜,看到了醒恶者写的日记,问他:“师父,你从中原来,那里和我们这有什么区别吗?”

    醒恶者:“那边是江湖,而此处是家。”

    小徒弟满脸兴奋地说:“那我也可以往江湖去吗?”

    醒恶者冷呵一声,把他的考卷糊他脸上,小徒弟拿下卷子,看到上面又是万里山河一片红,连连哀嚎,兴奋劲也淡了下去。

    醒恶者垂眸道:“如果哪一天,你到中原去,见到了论筝鸣,和她说……”

    说什么?让她来见他?

    想到这,醒恶者眉毛拧起,冷笑着说:“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出现在吾的世界。”

    小徒弟从卷子后面探出头,眼睛眨了眨,师父向来口是心非,越是这么说,越是希望那个人来见他,作为他最最最贴心的徒弟,一定要为师父达成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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