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东方皇后传 >第 679 章 第 679 章
    唯一留下的内侍,李明珏让他退下了,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空阔的大殿,门外安和还在呼喊,甚至逾矩地拍门,李明珏置若罔闻,以手扶额,仿佛已入定。远去了,烛台上的火光、安和焦急的喊声、门外的嘈杂、山下的守卫、北边的长阳,还有长阳里的……一切都远去了。要不就这样坐着,坐到地老天荒,他这样想着,却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先是一颗泪落下,接着数滴,然后它们连成了线,他根本无法阻止,无法让心获得宁静,只得放任自己,无声地哭泣。

    走到今日这一步,他没有料到吗?岂会?他可是李氏帝王,在宫墙内长大的,东方永安归来看他那时,他就预料了今日。作为一个帝王来说,东方永安的选择再好不过,事情会朝着对他、对大辰有利的方向发展,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坏事,他不但应该坐视,还应该暗推一把。看,帝王术,他掌握得透彻,用起来得心应手,完全清楚该怎么做。将那个横冲直撞的女人推到前台,让她打压、削弱士族,与士族结下血仇,在必要时候,再将她抛弃,一切都顺他的意,新制得到推行、士族得到清洗,罪恶的当权者也被清算,怨恨消散,血仇不复,天又蓝了,风又变得温馨,他还是大辰皇帝,赢得全面、彻底。不过是牺牲一个燃烧己身的傻女人,对帝王来说算不得什么,况且,对方本身也是这么打算的,她自愿扑入火中,他更不需自责。

    可他还是提醒了,除了那个高高在上,漠然将所有人纳入棋局的帝王,他还是李明珏,是那个应该被抛弃的女人的夫君。皇帝不谈爱,但李明珏爱她,不希望她走入死路,不希望她飞蛾扑火,不想要她的死来换取任何东西。想要拼命拦住她,想要不顾一切保住她,哪怕徇私枉法,被史官唾骂。

    他像个疯子拉扯自己,最终将自己割裂成两半,一半李明珏,一半皇帝,一半想要去救她,一半定住了。

    可他终归仍是坐在这里,他冷冷地想,对自己难以遏制地厌恶。皇帝赢了,大获全胜,与所有的事无关,甚至不必沾染她的血,如果愿意,他仍可以是天下人眼中圣明无瑕疵的帝王。东方永安的一切想法,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的,他都明白,然而皇帝不感念,坐视她成为罪人被带上枷锁,坐视世家对她口诛笔伐、羞辱咒骂,将这件事丢给十几岁的儿子,让他去苦恼,坐视三司给她定下绞死之刑。

    “其实,”声音沙哑得不似他发出来的,“你输了。”大殿里空无一人,只有烛火闻言无声跳动。这般冷酷无情的算计,东方永安当真不明白吗?从她的安排,就知她明白,只是不在意。因为认定了一件事,粉身碎骨也要做,所以不在意来自任何人的任何算计。为她的理想,洒一腔热血,纵身跃入深渊又如何?在她的决然无畏前,帝王的算计也变得可笑、上不得台面。就好比地上再多的阴暗、龌龊也阻止不了太阳发光。

    他曾说她若是骄阳,他就是可以纳她入怀的天空。她耀于世间,可他做到了吗?

    所谓帝王术,在理想与大愿面前,不足一哂。

    身为帝王,他任由她去死,但从此刻起,他不再是帝王,他要做回李明珏,她的天空,将始终与她同在。

    李澈赶到时,就见安和拍打着殿门,其他人颓然立在一边。他们不似安和,身份不一般,不能在御前无礼,可也不想将安和拉开。皇帝将太医赶走,拒绝继续医治,也拒绝进食,意欲何为,一目了然,真有个好歹,他们担不起。

    不得不说,李澈大为感慨,父皇将此事丢给他,他还以为要么是不想担无情的名声,要么不想沾妻子的血,没想到他早做下打算。也许出于某种原因,他无法终止此事,但他选择抛下帝王之尊,与东方永安死生共进退。

    “父皇!父皇,是澈儿。”李澈喊了几声,门内无动静,父皇不为所动。他可以命人将门撞开,但那边母亲正被押往刑场,他得赶回去,在这里耽搁不得。于是摸出早准备好的信件,从殿门缝隙塞进去:“儿知父皇与母后情深,知您决心,儿现下需赶往刑场。不论父皇如何打算,请看过儿子这封信,再做决定,届时,儿绝不干涉。父皇,儿先走一步,相信您能明白儿用心。”

    塞好信,他起身,再看一眼殿门,大跨步走开。

    显然帝后之命已悬于同一根线,二人一生俱生,一死俱死,关键点在于皇后是生是死。信中所写,别无其他,乃是数月来各地奇闻,什么哪处天降刻字奇石,哪处水域现龟驼碑,哪处万鼠投河,令人称奇,诸如此类,所有皆指向一点:天有不宁,地有不德。早在两三个月前,各州便开始流传异象乃是“地有悲、天示警”的说法。

    人们自然而然开始思索,近来何样的大事算得上大悲或大错,值得老天降下异象?不难联想到,春试之后,唯一大到叫大辰各州关注的事,便是皇后罪死一事。而后生出诸多说法,有说皇后是不得已而为,罪不至死;有说皇后是被人陷害,有冤,老天才会示警;有说,儿赐死母,是大不孝,是凶相,老天发了怒;也有说异象既不是老天示警,也不是老天生气,而是不忍,纵观皇后所为,除士子一事,又有哪件祸害邦国、对不起黎民?不知谁先起了头,越来越多人念起皇后的好,想起原来她早做过诸多好事:驱逐外敌、平定内乱、归权李氏、禁毒除害、开办学塾、推行改制,哪一件拎出来算不得大功、大德?这样的人要被绞杀于白马台,老天才会不忍吧……

    刑场外围的街道拐角停着一辆马车,李澈透过窗帘缝隙目不转睛注视着被人们围住的刑场。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刑场中央的白马台围着一圈白幔,白幔里铺一张竹席,母亲此刻正跪坐其上,等待最后一刻的到来。知道她穿一件广袖黑裙,裙摆绣着洁白的云,衣袖上绣着振翅的鸟儿,很庄重很华贵,是他接她时带去的。发髻是安陵挽的,簪一支银簪,母亲说银簪好,能让人静下来。

    人们想到了很多她的好,也有些没想到:大辰后来的赋税向利州看齐,一减再减,而利州作为安字军的起事地,赋税起先是她施行的;大辰铁军的一半是她练出来的,她训练安字军的法子已经编成册在各军中流传;震慑外邦的“烟花”与“地狱之火”是她带来的,有它们才叫诸邦不敢轻举妄动;她还舍弃了女儿绕膝的天伦之乐,劝说李绰搭起大辰与其罗友好的桥梁;人们为她下令必要时放弃隶南城失望,却忘了她亲入隶南城,自己也是被放弃的一员。她不是没有错,但就这么让她被处死,老天才是无眼,李澈忿忿地想。可天道无情,老天不会为任何一个人降下所谓的异象,那些不过都是人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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