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烟罢了又是一锅,老村长这趟跑得浑身僵硬。十点吃了早饭急忙忙出发去二郎神庙(村)看人,开了一个半小时的车,路上遇上了一桩车祸。到二郎神庙已经快下午一点了,一口饭没吃的老马先去超市买烟酒,然后按照熟人给的地址找着门户后一看,大失所望。
今天介绍的这女人跟兴盛一样从未谈婚论嫁,三十七比兴盛足少十岁,脸上白白净净性格腼腆柔和,可惜是个大胖子。老马以眼估摸差不多一百七八十斤,这身胚子怎么在果园里干活呢?何况十个胖子九个虚。
自己没瞧上,大概也不用拽着兴盛去看了。昨天拉着他去镇上看另一人,三十五岁开凉皮店,挺能耐一娘们,冲老马这家底对兴盛有点意思,结果兴盛嫌人家嗓门大凶巴巴,不中意。前几天在花城(村)老马相中一人,老公得癌死了,女儿在外打工,那女人是基督教徒,一脸寡淡性情恬静,一副看破世俗又绝望无助的样子。老马见她慈眉善目于是拉着兴盛去相亲,结果他嫌人家信教的不正常,又没看上。
那天返程老头载着老二,一路上越想越气越想越悲。马家屯人人说兴盛傻,结果这傻子还嫌人家傻。前阵子说了个伶俐人,对方一听老村长家境殷实,结果一见兴盛是个木头疙瘩,那女的随即到处扬言马家屯的老村长是个骗子——为傻儿子骗媳妇。瞧不上没关系,别伤人,老马一把年纪了哪受得了这窝囊气!总之老村长因为他风凉话听了不少、笑话闹了不少、冤枉路跑了不少,老脸几乎丢尽,还不知说亲这事儿何时到头。
联想来时遇到的车祸,老马想起了老大兴邦。要是老大在可好了,老二但凡有老大三分之一的聪慧也不至于今天在歪瓜裂枣、寡妇堆里寒碜地寻媳妇。也许真是自己耽搁了兴盛,老父亲望着百丈山脊,眯着眼吐着烟用大拇指撇泪。
一顶一顶的山头、一层一层的山地、一条一条的梯田线,好像百年歪脖树上的年轮,好像洛河河床上亘古不变的沙痕。老马像秋天的呆鸟一般望着高原,敬畏到崇拜。他对大山大河大树大牛一直心存某种喜悦或震撼,他对一切壮观的、沧桑的、衰老的东西有种莫名的敬爱或膜拜——上了岁数的山羊、体格超常的老鹰、邻家祖坟的老柏树、包家垣活过一百的老婆子……超常的寿命是对时间的抵抗,而超大的形体则是对物理的破界。他老了,濒临极限,对大江大河的崇拜某种程度上是信仰、是寄托、是安慰。
也许他早该变得圆润,像山无棱如水无锐,如此才不至于在失去时被人耻笑。当村长之前,他像个火球整日来往滚动,无论春夏秋冬;当村长之后,人们像百鸟一般在他家进进出出,哪管春忙秋收。这二三十年,老马从未见过自家的门槛如此沉默寂寥。村委会那帮人没有困难绝不登门,求他办事的那些后生早变了出门的路径,前后巷的邻居亲戚也不再有事没事登门聊天提供情报。
四月回乡后的老村长宛如换了个人,最明显的征兆便是老头不爱说话了。他不再朝外人吼喊,也鲜少取笑嘲笑,往日的鼻孔朝天换成了年迈的谦和。是少了说话的对象还是没了说话的欲望,是反省了往日的傲慢自大以我为中心还是害怕别人揭他伤疤提起兴邦,是人老了力气少了还是换了朝代他不重要了……老马从深圳回屯后的每个晚上,大院子无不空荡荡大客厅无不静悄悄。中秋以后即将八九七十二了,老马谴责自己不应该看不开。
老马一边兴奋地开车一边轻轻叹息。南方的小外孙女成了老头近来唯一的枕边回味,意犹未尽!好像一顿豪宴吃得太快剩得太多意犹未尽,又像去北京旅游因体力不支放弃很多景点一样意犹未尽。总之,遗憾。他和他的小姑娘还没有分别,他对他的小探花念念不忘,他们祖孙之间应该还有故事,只不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和碎娃娃再共处一段春秋。本应相近相亲无奈南北之隔、老小悬殊,老马怕自己急急老去、怕宝儿速速长大、怕他们再无交集。回屯之后,老外公几乎天天为此事哀叹。
关中平原五月天,花草如雾树如烟。卧龙盘踞天地间,雄虎深藏太华山。(暂定名为《咏关中》)如此富有层次的壮美大地、如此分明的一年四季、如此撩人的风物光景,倘心肝宝贝能来看看多好!
有些分别,没有道别,荒唐又匆忙,却是老天钦定。
“昨天芸香家的杏子卖了四毛三一斤!一亩地只卖了几千块,气得芸香她爷说要把杏树砍了!务弄一年木乱(麻烦)得很,还卖不上好价钱……前些年一斤杏子两三块从地里收,现在哎……”
五月五号这天中雨,下午晓星冒雨回家,晚上去大哥家吃饭时嫂子一直唠叨近来垣上的杏子。
“为啥呀?”晓星不平。
“熟了呗!幸好昨天卖的,今天一场雨又不知得落多少!”
“八成熟也可以卖呀!”
“哼哼!谁八成熟卖?杏子个头还长呐!”
晓星长叹道:“从杏子采摘到运到全国各地特别是南方,中间至少八九天时间,一路颠簸加搬运,要九分熟十分熟早烂成泥了!如果是我,七分熟就能卖了!”
“七分熟酸的!吃了牙酸!”大哥抬起眼皮强调。
“哎……农民的想法跟卖家的真不一样,咱得按卖家的思路来呀!”
“姑啊,那七分熟的时候家家没卖,咱为啥卖呀?”维筹媳妇不解。
“所以家家都在亏呀!你说说今年垣上谁家的杏子卖上价了?咱不能跟村里人比,要跟市场比!”晓星急得竖眉。
“那也不能卖酸杏呀!卖相还不好!你说的七分熟杏子是打了激素上了素色的!”维筹母亲一脸不屑。
“开大巴的愿意来地里买酸杏子,咱为啥不卖?要么自己亏要么商家亏要么买家亏,不能年年农民亏吧!”晓星这顿饭吃得特别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