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宫宴过半,喝得醉眼朦胧的皇上在郑妃的服侍下先行回了宫,留下一干臣子继续乐筵。觥筹交错间,一些妃嫔和不胜酒力的官员都纷纷告退,君玉也便在这时,回头在贴身宫女茗儿耳边交待了几句后,悄无声息地起身,离了席。

    她自看不见,身后的茗儿紧抿着嘴唇,良久方下定决心,缓缓向李美人走去。

    夜凉如水,竹影疏落,满地淡黄月。

    离园里,那身锦衫负手而立,湖畔凉风袭袭,水面波光粼粼。

    君玉的一颗心,就这样安定了下来。

    像很久以前他来探望她一样,细雨蒙蒙中,他撑着伞站在湖边,青衫落拓,她一颗慌乱的心倏然就静了下来。

    而如今,她的景言,踏过千山万水,踏过雾霭流烟,踏过那么多刻骨思念的日子,终于又出现在她的眼前了。

    君玉轻轻地走上前,握紧手心,生怕惊醒这梦一般的美好画面。

    这是萧曜楠特意为他们安排的一场会面,打通了各处关节,神不知鬼不觉,却有一道阴影立在暗处,不动神色地注视着这一切。

    风有些冷,吹动着君玉的发丝,她一步步走近,苏景言似有所感,蓦然转过身,长眉一挑,就这样直直对上了君玉的眼眸。

    心头立跳,君玉身子颤抖着,泪花闪动间就要脱口而出一句:“景言。”

    却才上前一步,满腔柔情还不及出口,那朝思暮想的身影竟陡然后退,宽袖一拂,垂眸施礼,淡淡道:“见过玉贵人。”

    一句话,君玉如坠冰窟,煞白了一张脸。

    她颤声上前:“景言,景言你唤我什么?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你的……”

    “臣当然知,玉贵人是皇上亲封的贵人,是后宫尊宠的娘娘。”苏景言一声打断,拱手垂眸,依旧是行礼的姿势。

    恭敬又疏远,冰冷又陌生。

    君玉身子一震,彻底被打入谷底,泪水夺眶而出。

    暗处的那道身影摇了摇头,眸光复杂,修长的手指暗暗收紧——

    正是一身清貴的萧曜楠。

    耳边是君玉泣不成声的解释,她拉住苏景言的衣袖,不管他的回闪躲避,拼命摇着头,语无伦次,诉说着命运的玩弄与不公,苦苦哀求着苏景言相信自己……

    许是那哭声太过凄楚,萧曜楠深吸了一口气,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他从未见过君玉这副模样,所有的波澜不惊全被打乱,在她深爱的那个男子面前痛哭失声,至情至性。

    原来在他面前的始终只是素雅自持的玉贵人,在苏景言面前的才是有血有肉,任情完整的君玉。

    萧曜楠眸光一黯,心头像被千百根针扎进,带来一片细细刺刺的疼痛。

    然而此时此刻,有个人的内心却并不会比他好受。

    苏景言抿紧唇,始终一言不发,坚硬的心底在君玉的泣声中一点点动摇——

    却不能动摇!

    心头波浪翻滚,他咬咬牙,狠心抽出衣袖,后退一步,抬首厉声道:“贵人自重,前尘往事,莫要再提。”

    墨眸沉沉,声音带着刻入骨髓的恨意与寒冷。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看着君玉不可置信的模样,苏景言摇头笑得涩然:“故人早已经死了,今岁今时的苏景言早不是贵人心中的那个人了,臣今日特来与贵人相见,只是想与过去做个了断,彻底放下那段情!”

    君玉如遭电击,身子摇摇欲坠,苏景言终是不忍,手疾眼快地上前扶住了她,脱口涩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他眸中染了凄色,望着君玉的泪眼心如刀绞,开口道:“我从没怪过你,我只怪自己的无能,怪那个自负才学,不屑功名利禄的苏景言,若不是他的清高和愚蠢,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被人夺去而无能为力,只能一日日疯狂地折磨自己!”

    那场变故几乎粉碎了他所有的信仰,他闯城门淋了雨,又痛失所爱,回去便大病了一场,卧榻肝肠寸断。

    要不是绿芷的照顾,只怕他根本熬不到现在,更不可能脱胎换骨,痛下血誓,一举夺下状元之位。

    世道纷乱,人人相互倾轧,只有强大的权力才是永恒。

    从前的那个云淡风轻的苏景言再也不复存在,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强大,强大到再也不用受到失去的刻骨痛楚。

    她是他不能触碰的伤疤,鲜血淋漓,他不想再回到任人宰割的从前了,只有埋葬过去,他才能重获新生,走一条头也不回的路。

    轻轻放了手,推开君玉,苏景言悲凉一笑:“从此以后你便忘了我吧,我今日来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我已成亲,妻子叫作绿芷,是个很好的女子。”

    十七

    李美人带着侍卫声势浩荡地赶来时,一句“贱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私会……”还没有说完,便目瞪口呆地愣在了原地。

    离园的凉亭中,与苏景言月下对饮的那道背影缓缓转过身来,赫然竟是俊美无双的楠王萧曜楠!

    “何事大呼小叫,本王与状元的雅兴都被扰了。”

    走近一脸不甘的李美人,萧曜楠故作吃惊,连忙施礼,垂下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冷笑。

    他凑近李美人,压低声音道:“少自作聪明,本王最讨厌愚蠢的女人,有这个功夫,倒不如想想怎样牵住皇上的心,没用的棋子本王没有一点兴趣留下来。”

    李美人身子一颤,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远处的凉亭里,苏景言眼眸如墨,沉沉望着萧曜楠,深不见底。

    自离园一夜后,君玉便受寒病倒了,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浑身滚烫,烧得糊里糊涂,嘴中呢喃着些胡话。

    这可把玉宁居的宫女们吓坏了,请了太医来看,开了不少药,众人中尤其是茗儿,格外尽心地伺候着君玉,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忧心忡忡。

    不管是真情,抑是假意,却到底是有一丝愧疚的。

    昼夜颠倒,君玉神志不清地做着梦,人像踩在云朵上,起起伏伏,梦里是各种各样支离破碎的画面,额上渗着冷汗,也不知梦见了什么,她小声嘤咛了一句,眼泪便从眼角流下,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枕巾。

    恍惚间似乎有个身影凑近,带着熟悉的气息,伸手抚过她的眼角,温柔地为她擦去眼泪。

    俊美的脸上浮现出苦笑,低声叹息,语带嘲讽:“情之一字,情之一字……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君玉听不真切,只模模糊糊地抓住那人的手,在梦中泣声道:“景言,景言你带我走,带我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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