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画卷上,她手握长鞭,立于船头,侧面的轮廓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捧着这幅不知何年何月的画像,她心头一动,似乎依稀听人说过,她逝去的丈夫很擅丹青。

    ——《红颜手札·宁月》

    (一)

    段渠迎娶表小姐的时候,息宁月正坐在房里换衣裳。

    耳边是喜庆的锣鼓鞭炮声,一如一年前她嫁进段家来一样。

    却比她那时热闹了百倍还不止。

    毕竟,在众人眼中,段渠如花似玉的表妹与她这个海上女贼头,到底是不同的,待遇天差地别也在意料之中。

    可笑一年前刚进门时的她还太气盛,在海上领着一帮兄弟,当霸主当惯了,一时遭逢冷落还转不过来,拉着段渠的衣袖问:

    “不是说中原有闹洞房的习俗吗?为什么咱们家冷冷清清的?”

    那时她用的已经是“咱们家”,却不知道,段家上下包括老太君,私下是用怎样的眼神打量她,更别说把她当自家人看待了。

    成亲不久后,她去给老太君请安,特意带上兄弟们捎给她的海产,又记着段渠的嘱咐,张嘴就喊:“奶奶。”

    也许是她声若洪雷,把老人家吓到了,及至被请出门时,她也不见老太君回她一声,更别说有个笑脸了。

    那包她精挑细选,仔细包好的海产,隔天就在府里运出去的一车渣滓里发现。

    她不嫌脏地一把捞了出来,心疼不已地去找老太君,老太君却闭门不见,最后倒是表小姐琴贞出了房,拖着一袭纱裙,对她细声细气道:

    “表嫂,奶奶吃斋念佛,不能碰这些的,她说……要你也以后少杀些生,莫妄造业孽……”

    她一口气堵得上不来,还好段渠及时赶到,好说歹说将她拉了回去。

    回去后她对着那包海产发呆。

    所谓一厢情愿,自取其辱,不过如此。

    久而久之,她也就看开了,她从海上千里迢迢跟着段渠来到中原,只要段渠一心一意待她好,别的有什么好在乎的?

    可就是那个曾经握紧她的手,当着海上的满天繁星,许诺白首不相离的男子,如今却在前厅,欢天喜地地迎娶另一个女子。

    才只有一年,她从东赤海到段家,才仅仅一年。

    息宁月叹了口气。

    伸手将马靴的最后一颗柳钉扣上,她弯腰开始去箱底找自己的长鞭。

    也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哭腔的声音由远至近地传来:

    “夫人,少爷和表小姐在拜天地了……”

    是息宁月的贴身丫鬟俏儿,段家唯一对息宁月忠心耿耿的人。

    她是急着来“通风报信”的,却甫一见着息宁月的装扮,人就傻了眼。

    大红烈烈的一身,散下了为人妇的发髻,银带束腰,长鞭在手,俨然又恢复成了一年前刚来段家时的模样。

    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俏儿忽然慌了,上前就抱住息宁月的腿:“夫人,你可别冲动啊!”

    息宁月失笑,轻轻推开俏儿。

    “俏儿,你以后要学厉害点,莫再叫人欺负了……”顿了顿,“我会想你的。”

    没头没脑的话还不叫俏儿回过神来,红袍一甩,息宁月已然出了房门,昂首大步向前厅走去。

    息宁月的到来,打破了一室欢喜热闹。

    段渠正与琴贞拜到第三下,余光瞥到那袭红袍,身子蓦僵。

    踏着所有人的目光,息宁月一步一步走了进来,旁若无人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口饮尽。

    满堂噤若寒蝉,琴贞也颤着手掀了盖头,惊恐地望向息宁月,缩在段渠身后瑟瑟发抖。

    息宁月暗自好笑,口中的酒却苦涩地滑入喉中,瞬间占满了心田。

    “好了,你的喜酒我也喝了,”一抹嘴,息宁月红袍烈烈地走上前,向段渠拱手一笑:“段渠,咱们好聚好散,我要回东赤了,这是给你的休书,收好了。”

    说着,一纸休书携风向段渠迎面飞去,段渠措手不及,颇有些狼狈地接了下来,脸色煞白一片。

    “字是丑了些,却好歹也是你一笔一划教出来的,以前还老埋怨你成天教我念那些酸诗,不过现在想来倒有一句说得好,你若无情我便休……”

    不紧不慢的声音里,息宁月脸上始终带着笑,漆黑的眸光下,一身红袍长鞭却衬得她明艳逼人,不可方物。

    还不待段渠开口,她已然拍拍手,拂袖转身,“段渠,我走了,后会无期。”

    挺直的背脊头也不回,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意震得宾客们纷纷让出一条道,躲在段渠身后的琴贞松了口气,却明显发现段渠身子一颤,捏紧休书的手骨节发青。

    (二)

    万里长空,海风呼啸。

    息宁月回到东赤的那一天,所有海船一字排开,长长的鸣笛声划破天际,弟兄们将她团团围住,欢呼雀跃。

    听着那一声声久违的“大姐头”,望着那蔚蓝壮阔的海面,息宁月一时豪情万丈,眼眶却不觉湿润了。

    她一步步走进人群中,迎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走向那道挺拔的身影,一头扎进他怀中,泪流不止。

    “白塔,我回来了。”

    海风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身,呜咽作响,她长发飞扬,耳边仿佛又响起段渠的声音。

    那日她离了段家,驾马出城至西郊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急唤,回首望去,竟是喜服凌乱的段渠快马追了上来。

    她瞳孔皱缩,心跳如雷。

    翻身下马,漫天柳絮纷飞间,他们遥遥相望。

    段渠喘着气,胸膛起伏着到底开了口,却是一句:“我,我……来送你一程。”

    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她猛地握紧长鞭,呼吸一窒。

    也许她永不能忘却那一幕,隔着眸中升起的水雾,她望着段渠笑了,声音飘渺得不似自己:

    “段渠,你早点说当初娶我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我好歹在东赤也有海上鹰的名头,你去打听打听,我息宁月绝不是死缠烂打的人……”

    “阿宁,我……”像是生了愧疚,段渠眸含悲怆地想要上前,她却扬鞭在地上狠狠一抽:“站住!”

    往日誓言还赫赫在耳,讽刺得像个笑话——

    请东赤的海神明证,我段渠今生今世只爱息宁月一人,如若负心,便罚我葬身大海,尸骨无存,与风浪长眠。

    所谓天长地久的今生今世,不过只换得今岁今时的一段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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