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皇后出殡那天,举国哀丧。

    陈煜身披缟素,送了冬荣最后一程。

    他想,穷尽此生,他也无法再忘却她。

    那一夜,将调查来的所有真相铺开时,冬荣的嘴角却渐渐漫出鲜血,他大惊失色,这才知,冬荣早在自己下的白子上抹了毒。

    浸过毒汁的白棋,在棋局游走间,丝丝缕缕地钻入冬荣体内,叫她无力回天,终能解脱。

    她说,原本黑子也是要浸泡的,但她到底不忍心。他是她几个孩子的生父,是整个东穆的国君,是所有黎民百姓的希望。

    她对他亦有情,是多年相伴下来的亲情。

    但她唯一爱过的,只有她的叶枯,她可怜的陈烨。

    风吹长发,她望向夜空,唇边含笑,眸光渐渐涣散。

    她这一生下过那么多盘棋,纷纷扰扰到最后,闭上眼,却只记得一盘,一盘星月下,黑子被白子包围,她即将胜利时,执黑子的那个人却对她狡黠一笑。

    “我的规矩便是棋色相反,所以,白子胜我即胜,你输了。”

    千魅洲之秋漪

    楔子

    北陆南疆有一家天命馆,住着一位天命师,他无所不能,能为上门的客人解决各种烦恼。

    这次的客人有些特殊,他一身华服,看起来身份尊贵,却抱着一个沉沉昏睡的女子,脸上是几近绝望的神情。

    “她不肯醒,她怎么也不肯醒……”

    暖烟缭绕中,天命师苍白的手举起一只雕花茶壶,姿态优雅地沏了一杯茶,推到了客人面前:“别急,慢慢说。”

    茶香四溢,如梦如幻,透过氤氲热气,女子秀美的脸颊朦胧一片,静好如画。

    (一)

    左秋漪自愿请命,进入西园服侍被废的小太子时,一个十五岁,一个五岁。

    满园萧瑟中,小太子况云坐在台阶上,伶仃的背影倍显单薄。

    他一见到左秋漪眼圈就红了,想哭却又不愿哭出来,反而吸了吸鼻子,冷冷道:

    “你来做什么?我不要你服侍,你快走!”

    声音依旧稚气而熟悉,左秋漪一听便明白况云的用意,强压下心头酸楚,作势转身:“那奴婢当真走了?真的走了……”

    果然,脚步还未迈出,那个小人儿便猛地站起,一下扑入她怀中,泪水夺眶而出:

    “秋漪姐姐,我父皇死了!”

    悲恸至极的泣声里,左秋漪紧紧搂住况云,哽声道:“奴婢知道,奴婢都知道,太子受苦了……”

    景阳二十七年,九王爷兵临城下,夺朝篡位,杀允帝,囚太子,一番风云变幻后,东穆江山就此易主。

    太子况云被软禁在西园。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尘土里,所幸他的皇奶奶,九王爷的生母极力保他。九王爷目的达到,也不愿再担个残杀幼侄的恶名,便留了他一命,却是生不如死。

    西园的日子艰苦萧瑟,若不是左秋漪的到来,才五岁的况云无人照料,根本熬不过一季寒冬。

    况云可以说是左秋漪一手养大的,从他出生起她就陪在他身边,宫破时他们失散,左秋漪被御前侍卫赵清持救走了,一直藏在赵府,大局定下后,她毅然决定入宫陪伴况云,赵清持问她:

    “你想清楚了吗?一旦踏入那个园子,你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是什么,你就一点儿……也未想过我吗?”

    赵府树下,年轻俊秀的新帝侍卫颤声开口,终是拉住了左秋漪的衣袖,眸含凄色。

    有风拂过他们的发梢,左秋漪垂首不语,许久,才呢喃道:

    “他还太小……离不开我。”

    轻轻的一句话,让赵清持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眼神有些哀伤:“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

    他早该料到,却总心存奢望,奢望她能选择他一次。

    他们是在宫里的澜湖边相识的,那时太子贪玩不慎跌入湖中,水性不好的左秋漪舍身去救,将太子推上岸后,自己却渐渐沉下去,他正巧带人巡逻经过,听到太子的哭喊声,想也未想地跃入湖中,将左秋漪救了上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浑身湿漉漉的,脸色苍白,还没咳几口水,便赶紧搂住一旁哭泣的太子,柔声安抚。

    他看着她,明明极瘦弱,却让人觉得有种温柔的力量。

    左秋漪,他轻念着,从此便上了心。

    一次次在宫中“偶遇”,一次次看她含羞带笑,一次次听她哼着歌谣哄太子……

    他们的关系越发熟稔,亦有些若有若无的情愫萦绕着,但每每想和她单独相处会儿,太子总会黏得跟牛皮糖似的,只叫他哭笑不得,恨不能太子一夜长大,“放过”他心爱的姑娘。

    但如今,却是他要先放她走了。

    临别前,赵清持送了一枚玉佩给左秋漪,他说:“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

    玉佩的含义不言而喻,左秋漪感动并内疚着,摩挲了玉佩半晌,才轻声道:“赵大哥,你是个好人。”

    (二)

    此后的两年里,左秋漪和况云同枕而眠,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艰难,却也相安无事。

    直到那年冬天,三皇子带人闯入西园—

    他是新帝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传说中未来的储君,比况云大上六岁,性子嚣张跋扈,遗传了他父亲的心狠手辣。

    他早就想斩草除根,奈何有太后压着,好不容易这次皇上陪同太后出宫祈福,况云没了皇奶奶的庇佑,叫他有机可乘,直接带去了狩猎场。

    说是狩猎,其实充满杀机,三皇子跨于马上,笑得阴狠:

    “别说三哥不带你玩,给你和你的婢女一炷香的时间,你们现在开始跑,若被抓住了,就休怪三哥拿你们当猎物对待了。”

    左秋漪心跳如雷,这分明就是残忍的“杀人游戏”!

    满堂哄笑间,况云涨红了脸,握紧拳头,却是伸手去推左秋漪:“跟她没关系,你放她走!”

    三皇子轻蔑一笑,一挥手:“点香。”

    左秋漪一个激灵,背起况云扭头就跑,一边在雪地里没命地狂奔,一边喘息着安抚况云:“赵大哥已经去通知太后了,咱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她跑啊跑,长裙勾破了都没有发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冷风刺骨,背上却忽然一阵湿热,左秋漪身子一颤,这才察觉到,一直沉默的况云埋在她的脖颈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才七岁的孩童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狠劲,在风雪里咬牙流泪:“我不会忘记今天的,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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