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桌子人,都等着纪老太接着讲。

    她拿起小酒杯,轻轻喝了一口。

    “老二,你妈我是最疼你妹妹的,你知道,这些年,你妹妹也一直照顾我。我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就想见到这些个小辈都能有个安稳的着落。”

    果然是经典的倚老卖老式样的道德绑架,纪舒眼睛微微眯起来。

    “纪舒这不是分到了你们单位吗?这就是现成的指标。她迟早是要嫁人的,而且婚事不是已经有眉目了吗?我和冯家的嫂子前些天还谈过,这事情就算是定了。”

    “可是——”

    纪贵民刚开口,纪老太摆摆手:“我晓得你生的也是女伢,心疼女伢,但是女的终究是要依靠男人的。冯家的儿子伢,不也是考上公费生,去了武市了吗?”

    纪幺妹帮腔:“我们也不是占三哥的便宜,我和铁军这些年攒的2000块钱,直接给到三哥,这不划算吗?我们纪家,小辈里一个进城的男孩都没有,芬芬以后也嫁了人,这不是亏死了吗?”

    纪老太盯着纪贵民:“芬芬也不小了,你也操点心。老二,不是我说你,你要打算长远,勇勇去了你们单位,那还不是你的自己人?而且夏琴能说什么话?这是纪舒自己考进去的,又不是你安排的指标,她能说什么?”

    纪贵民被他妈最后这句话点到了。

    虽然厂里讲究妇女能顶半边天,但是真正做上高位置的,还是男的。

    纪舒、纪芬以后嫁人了,就算别人家里的人,他纪贵民在国棉二厂,确实一个自己人也没有了。

    这么盘算着,他心思也动了。

    本来他打定主意不管这事,现在,却开始犹豫,“话是这么讲,但是也要纪舒自己答应啊!”

    “老三都答应了,老子答应了,姑娘能不答应?”

    纪老太一笑,露出缺失的一颗牙,黑洞洞里散出一些腐气。

    纪三富见终于轮到自己发言了,放下筷子,“都是一家人嘛!”

    他其实是看上那2000块了,其他的,他根本懒得考虑,买两条好烟抽,才是正经事。

    刘彩娟想插话,但是插不上,着急得直左看看、右看看。

    “二伯,我毕业分配就是分到国棉二厂,这是我自己的能力换来的,我不可能答应给别人。勇勇想去国营厂,可以走招考的路线,我知道有些新厂子,到黄县来招工的。”

    纪舒嘴上说着,手里筷子没停,给妈妈又夹去一大块鱼肉。

    “勇勇只是小学毕业,哪里能招工考去?你倒好,家里供你读书,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姑姑,我读的公费生。哪里花了家里的钱?我读书三年,过年新衣服都没一件,我看你倒是年年新衣。”

    纪幺妹暴怒,“那、那是我自己的钱——”

    “是吗?可巧,我去年挣了点稿费扯了块的确良的新样格子布寄给我妈,怎么也穿到你身上了?”

    “那是——”

    纪舒站起来,“这饭我也吃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这个职位我不会让,二伯是知道的,没有我签字,这位置让不了。而且,我现在还不想结婚,我还小。”

    纪舒本来想直说不嫁给冯光耀,不过这年岁,农村婚事长辈发言权还是很大,她不想一次说绝,怕纪老太彻底和她杠上。

    纪老太又惊又气,“你?!”

    纪幺妹平时口条利索得很,今天却被纪舒打了个措手不及,温顺的侄女突然反了,纪幺妹倒是像是个临时上台的演员,台词都没想明白,懵了。

    一直沉默着的纪芬突然开了口:“爸,我看这件事还是再考虑一下。现在勇勇堂弟也才17嘛,还小,要不就缓一缓。”

    她声音娇滴滴的,又带点撒娇的感觉,纪贵民咳嗽一声,“也是,也是。”

    纪贵民这个人,最怕冲突,讲究中庸。既然女儿给了台阶下,他赶紧连滚带爬。

    纪舒一惊,她明明记得,以前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堂姐从来没有帮自己说过话啊?这一次,怎么不一样了?

    况且,她记得上辈子,纪芬嫌弃纪家村是乡下地方,根本不回来,这次家庭会议她也没参与才对。

    纪老太刚刚听到这事情非要纪舒签字才能办,知道不能硬来,心生一计,收起怒色,缓缓说:“也行,反正勇勇也还小。幺妹,要不缓缓?”

    纪幺妹见老妈收手了,只能无奈点头。

    ……

    等夜色蔓延,秋风乍凉,纪舒溜进厨房。

    刘彩娟还在厨房里洗洗刷刷,这一大家子人吃完了饭,就光是收拾,都要好久。

    况且,她还准备做点白糖米糕,给纪舒明天早上吃。

    “你二伯和堂姐睡下了?”

    刘彩娟见是纪舒,眉眼一展。

    “不知道,在奶奶房间里讲小话呢。”

    纪舒耸耸肩,圆眼睛里都是不屑。

    “妈,刚刚桌上你都没吃什么,你就是太累了,又不注意按时吃饭。”

    也是后来,纪舒才从网上知道,肠胃是情绪器官,妈妈胃不好,和长期劳累焦虑,又不按时吃饭,有很大关系。

    每次她都是最后一个上桌,还经常怕浪费,吃些剩饭剩菜,吃不到两口,又要招呼老人小孩,这肠胃能好吗?

    “刚刚的鱼,你都没吃两口,我给你煎个鸡蛋吃吧?”纪舒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鸡蛋,“刚从鸡窝里掏出来的。”

    这母鸡也和上辈子一样,老喜欢在窗台下的草垛子里下蛋,一掏一个准。

    没想到,刘彩娟也从灶台后面角落里摸出一个鸡蛋,“妈还准备给你煎个鸡蛋吃呢。”

    母女两个都笑了。

    纪舒突然瞥见角落的一大缸子米酒,“要不咱们做蛋酒吃?”

    纪舒拿了蓝花的两个瓷碗备好,舀了两勺米酒,特意沉了勺子,多舀起来了白花花的糯米,加了白糖和水,煮开了,两个土鸡蛋打进去,那香味,真的是……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纪舒给刘彩娟盛了一大碗,剩下的倒给自己。

    刘彩娟望着蛋酒,“要不要给你弟弟——”

    纪舒笑了,把妈妈按在老旧的椅子上,“妈,弟弟有奶奶疼,这家里没人欺负他。但是你呢?谁疼你?喝吧!”

    透过碗里的雾气,闻着家乡米酒的香味,纪舒下了决心,她要把妈妈接到武市去,过好日子,这辈子,绝对让她长命百岁!

    ……

    第二天一大早,纪老太就戴了草帽,踩着一双小脚,手里提了一篮子平时攒下的鸡蛋,朝着隔壁的冯家湾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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