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沉沉的天又开始飘起点点白雪,势头不大,但让人心冷静澄澈。

    江浮白独自一人在葳蕤轩的正堂前站着,闪烁的烛火照的房间里亮堂堂的,他的眸子却看着暗夜。

    暗夜是迷人的,因为看不清楚,才每个人都能短暂真实。

    他又想起母亲。

    袁婴语是一个纤弱而纯真的女人,在骁勇的永定王身边,永远仰着头,看着高大的夫君心满意足。又或是低笑着,好像这个世上值得她开心的事有那么多。

    她是一个大声说话都不会的女人。

    她的日常便是为丈夫和儿子洗手作羹汤,这导致江浮白在袁婴语去世之后一度不能习惯王府的吃食,青藤能够进王府,最大的原因也只是她做的饭有袁婴语的味道。

    尽管江浮白早知道青藤是王氏安插进来的。

    袁婴语最喜欢坐在读书的他旁边,安静地刺绣。

    每次他问袁婴语,为什么喜欢在书房刺绣呢。

    袁婴语都会笑着摸摸他的小脸:“因为娘喜欢听我儿读书,我们白儿的读书声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所以,江浮白不到十岁,就已经是京都文明的才子了。

    江浮白还喜欢策马,父亲常年不在京都,尤其是有战事的时候。

    但是这不妨碍他是袁婴语和江浮白心中的大英雄。

    尽管策马练功,袁婴语每次都担心地要命,站在一旁一眼不眨地看着,生怕他有什么闪失。

    但是她从来没阻拦过他。

    一个柔弱的母亲只愿意儿子肆意生长。

    王府还有一个女人,一个也很柔弱的女人,甚至是一种讨好性的柔弱。

    那女人便是王氏。

    江浮白不喜欢她,但是袁婴语从不许他对王氏有微词。

    连带着王氏的儿子,他名义上的弟弟,都能分得一部分母亲的喜爱。

    他不喜欢他们母子,所以一向离他们远远的。

    可是母亲同他们很近。

    随着他的长大,母亲身子却越来越差。

    后来几乎不能操持王府事务,每日喝药如喝水,王氏每日照顾在母亲身边,但是母亲仍然不见好转。

    那时候他心里对王氏还是感激的。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

    江浮白闭上眼睛,仿佛还能记得袁婴语的音容笑貌,还能看见她坐在一旁刺绣。

    没有人看穿王氏的真面目,最初的他也没有。

    等他看穿的时候,永定王府最亲近的人已经都没有了。

    他也成了一个全城皆知的废人。

    江浮白在寒冷中呼出一口冷气。

    师唐打外面进来。

    师唐走到他身边站好:“王爷心情不好。”

    “也没有心情不好,或许是母亲忌日的缘故。”

    师唐点头:“王妃在的时候,这个季节一定有桂花酒和桃花酿。”

    江浮白笑:“说的跟你喝过似的。”

    师唐不愿意了:“怎么没喝过,明明是一起偷喝的。”

    随后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王爷王妃不在,王爷身边还是有很多人的。”师唐笑完轻声道。

    “比如呢,别说是你,我晚饭吃的少,肉麻吐了你负责。”

    师唐哼一声:“程爷爷。”

    江浮白“嗯”一声:“也就程爷爷了。”

    师唐叹口气:“程爷爷长命百岁。”

    “诶,还有一个人。”师唐突然想到。

    “嗯?”

    “为王爷一掷千金的人。”师唐说完哈哈大笑,立刻退到一旁与江浮白拉开距离。

    “谁能想到,挥金如土的永定王有朝一日要靠一个小丫头摆平风波呢。”

    江浮白愣了一下,想起白天那声又凶又奶的威胁。

    头一回见杀人状给银子的。

    他也不由得笑了一下,笑完之后自己愣了,为什么他会被一个非亲非故的小丫头逗笑。

    真是伪装久了,寂寞地与世界为敌久了。

    “王爷,你是要带阮清团进皇宫吗?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您可得看紧点。”

    师唐忧心道,据他发现,这姑娘可不是一个乖巧的,鱼似的,滑溜溜的到处跑。

    “她还以为自己是去保护王爷的呢,一天天地练功夫练得可起劲儿了,要不是惦记着给王爷熬药,恨不得待在西院不回来。”

    江浮白想到那柔弱小丫头舞刀弄剑的样子,总觉得想象不出来,蓦地有些想看一看。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问:“魏叔叔那边如何,离京都还有多远?”

    师唐道:“已经不远了,应当在皇上寿辰的前两日抵京。王氏跟江由衣的人已经在接的路上了。”

    说到这师唐啐了一口:“真是下本钱,接到百里外。”

    “皇上寿宴名册拿到了吗?”

    师唐从怀中拿出信纸:“都在这了,身上有诰命的夫人也会到场。”

    “好。”

    所以王氏也会到场。

    ————

    房间里的炭火很足,阮清团汗涔涔地醒来了。

    外面天刚蒙蒙亮,她在梦中又看到远去的白衣和化为一片焦土的宅院。

    她抬手擦掉额间的汗,起身披了件斗篷。

    斗篷的里子是狐裘的,是她冬天最离不开的取暖衣物。花盈楼亲手打了山间雪狐为她缝制,千金难求。

    裹上之后,即使除出了被窝,也不觉得冷。

    住在江浮白原来的房间最大的好处就是格局好,所有东西一应俱全。她走到已经清空的书桌前,找到剩下零散的笔墨纸,又在桌斗里扒拉出一块旧砚台。

    虽然都是旧物,被弃在这里,但是她用得很仔细。

    她慎重起笔,每画一笔就要想一会儿,像是在向记忆索要什么人。

    慢慢地,纸上呈现一幅人相。

    从飞扬的衣袂中能感受到画中男人轩昂的气宇。

    每一笔都鲜活,像是有一个人要从画中走下来。

    除了面部空空。

    阮清团看着画上画了千百次的人,甚是满意。

    只是……

    她的手僵在人脸上空,迟迟无法下笔。

    她不记得了。

    她记得那人高挑,她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脸。

    那人下颌线清晰而长,却戴着一副笑颜。

    那人头发墨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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