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踏出校門也有一年多,也算是見識到了不少人情冷暖,心裏再是氣憤,但臉上卻並不顯露出來,默不作聲地彎腰拎起包裹,笑着說:“多謝你的關心, 工作找到了, 今天休息。”
“哦在哪裏工作”
五月實話實說:“古北那一帶的日式餐廳。”
跟她要好的女孩子忙說:“對的,我二哥就在古北那邊做事,說那邊日本人多, 遍地是日式餐廳。但是人家要求要會說日語的呀, 你會嗎”
五月已經轉身往外走了, 聞言轉身笑笑:“有人教我們。”
那女孩聽了, 搖頭嘆息,笑道:“做個服務員罷了,
上班時還要學習,累腦子哦。”又追着問,“難不難呢”
五月告訴她:“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走出大唐盛世的大門,正想着怎麼處置這幾件衣服,劉幺妹竟腳跟腳地追了出來。五月聽見腳步聲,回頭看她,劉幺妹張了張口,還是滿面和氣地說出這句話來:“我這裏還缺一個人,你要是那邊做不下去,或是不開心,還是回到我這裏來做吧。”
這下輪到五月驚愕了,拎着包裹愣了兩秒,纔要張口回答她說不用了,劉幺妹卻以爲她在猶豫動心,就又趁熱打鐵說:“你一個小姑娘在外面晃盪,我是真不放心。咱們這個行當,做生不如做熟”親切一笑,又補了一句,“還有,我二哥還是願意再給你一次機會,和你再處處看哦。”前面鋪墊了那麼多,其實真正想說的,就是最後這一句。
劉幺妹,蘇北人,家中幺女,上面有兩個哥哥。兄妹三人初中都沒畢業時都來了上海發財。兩個哥哥雖然長得一個比一個寒磣,卻各有一技之長,賺錢養家不在話下。劉大哥在龍華殯儀館附近租個門面製作花圈;二哥則在大唐盛世後面借了間人家違章搭建的私房做鹹雞,外號鹹雞王。
劉大哥早年在鄉下時就已經結了婚,鹹雞王劉二哥年過三十卻一直找不到女朋友。劉幺妹手底下管着十來個女孩子,哪能對光棍二哥坐視不管於是就專門挑揀手下可愛溫順的女孩子介紹給劉二哥。在五月的前面,就已經介紹了好幾個給劉二哥了,可惜沒有一個成功的。那些沒成爲劉二嫂的女孩子們的下場幾乎無一例外:收拾鋪蓋走人。
按理說,一個領班是沒有這麼大的權利,能隨心所欲地開除員工的,但劉幺妹卻可以。原因無他,就是和老闆兼大堂經理關係好而已。用廚房洗碗阿姨的話來說,就是她和老闆軋姘頭,而且一軋就是多年。這事,大唐盛世上上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老闆娘知道,劉幺妹的老公兼廚師長也知道。
總之因爲妹妹劉幺妹的關係,大唐盛世成了鹹雞王最大的客戶,他每週要來送個幾次鹹雞,大唐盛世的服務員沒有不認識他的。餐廳這種地方,本來就是陰盛陽衰之地,服務員幾乎都是女孩子。雖然後廚是男人的天下,但就數量而言,廚師遠遠比不上服務員,所以在餐廳裏工作的男人,上至廚師下至配菜小工都喫香得很,找老婆是不必發愁的。劉二哥又有領班妹妹加持,這麼多年,卻愣是沒有混到個老婆。沒辦法,長相實在是太磕磣了。
她一答應下來,劉幺妹立刻對她關照得無微不至,當天就把她給調到樓上專管一間包房。那一陣子,恰好洗碗工去鄉下探親去了,廚房間人手不夠,服務員們就得輪流去廚房幫忙洗碗,但是唯獨五月不用進廚房;別的人犯了錯,馬上要被領班訓斥加嘲諷,諸如:“就你這豬腦子,只管着三張小臺子,還能叫客人逃單你辛辛苦苦工作一天,還要給別人喫飯買單,一天的工資都賠上了也不夠賠了錢還要被別人當成傻瓜”之類的。
但五月偶爾犯了錯,等待她的卻是劉幺妹如三月春風般的關懷:“這個地方的客人大都是滾地龍出身,素質普遍不高,有些簡直是十三點神經病,你姿態放高一點,別放心上,和他們生氣不值得。”
又悄悄和她咬耳朵說:“等過一陣子我找個機會把收銀員小李炒了,叫你去做收銀員。”
對女孩子來說,同是餐廳的員工,但收銀員卻比服務員要舒服多了。
工資高個幾百元不說,工作輕鬆,又相對體面,不必被呼來喝去,看客人臉色。
五月明知道這都是
因爲劉二哥的緣故,心中十分不安,卻也無可奈何。
第一次正式和劉二哥在外見面,有劉幺妹全程作陪,因爲劉二哥不大會說話,一直低着頭,任劉幺妹掐他暗示他,愣是一句話都憋不出來。其實說起來,他也就是一個老實本分人,不懂得那些花女孩子的手段,再則也沒有那個本錢。
第二次見面,是在大唐盛世附近的一家肯德基裏,一杯飲料喝完後,劉幺妹藉故離去,叫劉二哥帶她軋馬路談心。五月和他無話可說,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着。劉二哥也老實得過了頭,竟領着她一路走到了他的鹹雞作坊。還沒走到門口,就看見門口一地的雞毛,三五灘的污水,從作坊裏迎面而來的一股令人作嘔欲吐的腥臭氣味更令人難以忍耐。
鹹雞作坊的環境這樣污糟,卻沒有人投訴,因爲隔壁就是做滷肉的,環境不比鹹雞作坊更好。隔壁的隔壁則是修鞋子收兼收報紙廢品的小店面。收廢品的老闆自從五月一走來,就鼓着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她,連轉也不曉得轉。
劉二哥招呼她入內去看一看,坐一坐,喝上一杯水。五月不願意挪步,站在鹹雞作坊的門口問了自己兩個問題:“你將來願意和這個人過一輩子嗎你願意和這個人做鹹雞賣鹹雞、被人稱作鹹雞婆嗎”
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固然沒有學歷資歷能力,對未來卻還是充滿希望的,覺得自己身上還是有無數種可能性的。她幻想過許多種活法,但沒有一種是在鹹雞作坊裏拔雞毛,給雞們開腸破肚的。而且這劉二哥,更是和自己幻想中的那個人相差十萬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