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惜是被那個夢嚇醒的。
她夢見父親回來了，居然在這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時間點，父親就那麼憑空出現在了家門口。
雲白墨上次從休假回來是三個月以前的事情，眼見年關將近，從宮裏頭也沒有透露出來半點消息。雲惜日思夜想，也沒料到居然會如此突兀突然，就好像虛空之中冒出的一個泡泡。
就在雲惜的眼前，雲白墨真真切切地回來了。
只是雲惜在這時刻見到的父親，有點兒陌生、疏離，還帶着點兒難以描摹的異樣。
院內下着淅瀝小雨，冬日的嚴寒透過薄薄的紙窗，縹縹緲緲地滲透進來。父親的背影在傍晚晦暗的天光下，如同一個紙片人那樣單薄。
雲白墨呆呆地站着，院門在他身後是合上的狀態。雲惜不記得看見他開門、進院、關門。雲白墨自己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欣喜或者激動。雲惜見到了父親，一顆心裏全是驚喜，她喊：“父親”但發出的聲音卻不知爲何十分微弱。
她迎了上去，像每一個孝順的女兒那樣，殷勤地想要從父親的手中解下行囊。但是很奇怪，雲惜走到了近前才發現，雲白墨這次回家兩手空空。非但如此，她注意到父親的身軀有了點兒明顯的變化。這變化具體是什麼，雲惜說不上來。只是覺得那身洗舊縮水了的長袍穿在他身上，都彷彿大了一圈。
雲白墨沒有太多理會女兒，點了點頭後，便默默然走進了畫室。
畫室是他從小教雲惜繪畫的所在，這裏紙張、尺規、筆墨、顏料、書架、畫軸，還有其他文房等物堆了滿屋。雲白墨走到畫室的中心，左顧右盼，好似在尋找什麼，卻沒有親自動手翻檢任何一樣。
雲惜的心裏面已經升騰出一點淡漠的恐懼。因爲父親的異樣讓她難以理解，還夾雜着一些擔憂：父親這是怎麼了怎麼一聲不吭他站在那裏又是要做什麼
不過在夢境裏，雲惜的恐懼還是被對父親的思念壓抑了下去。她注意到父親穿着單薄，而寒冷的水汽卻幾乎以一種可見的姿態進入到室內。於是連忙提議：“我去給父親燒一盆炭火。”
聽到這話，正在尋找的雲白墨猛然定住，伸出手來擺了擺。示意不要。
雲惜又說：“那我去給父親泡杯熱茶。”
雲白墨的手仍舊擺個不停。
雲惜詫異極了：“父親您在找什麼”
“筆墨顏料。”含混難懂的聲音從雲白墨的喉嚨裏發了出來，就好像是風吹過高高飄揚的紙鳶時發出的嘯響。
不過她還是走了過去，從架上取下各色顏料、墨碟，再給筆洗灌注清水，然後擺上各種毛筆。
鋪排完畢，雲惜又想：父親是想要畫畫這很說得過去，雲白墨是宮廷裏的畫師，繪畫是他一輩子的喜好和職業。只是雲惜沒想到，父親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想到的第一件事，仍然是畫畫。
不過既然父親想畫，她自然要爲之準備。毛筆清水顏料已經齊備，唯獨缺的是紙張。雲白墨畫畫的習慣雲惜很瞭解，只用一種江南販來的青檀皮紙。青檀皮紙價格昂貴，不便儲存。畫室地處一樓，容易沾染潮氣。所以這裏紙張雖多，但父親要用的卻一張都沒。
雲惜說：“我去閣樓給父親拿紙。”雲白墨也不知聽沒聽見，沒給半點反應。雲惜掌燈上了二層閣樓，去片刻後下來，眼前一幕更是叫人無措：父親背對着自己，不斷捻管揮毫。
雲惜不明白，父親是在什麼紙，或者說什麼東西上面作畫
這時候，窗外的雨點愈發細密，風助雨勢，飄雨針腳一般落入了屋內。雲惜連忙去關窗，但還是慢了一拍狂風忽起，冰涼的雨滴打進了眼裏，將她整個人都吹得忍不住轉身。
也就是在這一轉身，雲惜的驚恐來到頂點，她赫然看見：父親手中的畫筆，一筆一筆都落在他自己的身上。各色的顏料，被分別添加在了衣衫、手臂甚至臉上。那件灰舊的袍子因此而新豔了不少。父親的手臂，撩起袖子來原本枯槁，但現在也有血色。至於臉父親進屋時的表情是板着的，現在，好像帶了點兒笑。只不過那笑，分明是他畫在自己嘴角的
雲惜越瞧，心裏越是發毛。隨即她也瞧到了最最詭異之處：雲白墨那輕飄飄的身體從側旁看過去，瘦弱得如同一張立起的青檀皮紙。
真的，此刻的父親單薄得就是一張紙
風聲呼號，銳利如刀。雲白墨也因此轉過了臉來。但他看向的不是雲惜，而是她後面洞開的窗戶。
他嘴巴好似張了張，又好似只是因爲風的緣故而發生畫面的捲曲。雲惜想要湊過去，想知道她父親到底要說什麼。然而就在這時，狂風夾雜着豆大的雨點，一起衝向了手裏還執着畫筆的雲白墨。
她的父親，就那樣被風生生攔腰吹斷，吹成了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