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瓶跟在容鈺身後走出大雜院,主僕二人繼續沿着來時髒污的小巷往回走。

    寶瓶仍是赤着腳,她一邊小心翼翼地避開污水、蹦跳行走,一邊問容鈺:“小姐,這地方這樣糟糕,您說咱們要不要稟明老爺、幫穆公子換個住處”

    聽了寶瓶這聲發問,容鈺停住了腳步。

    此時她們已走到小巷中間,這巷子的地勢裏高外低,故而後半段路面上的污水更多。

    容鈺靜默地站着。

    幫穆臨淵換住處

    自然是要換的。

    只是,上輩子是容瀅幫穆臨淵換了住處,容鈺並沒有搶別人福緣的想法。

    何況,此時她滿心都是因上輩子的容華而生出的難受與氣憤

    最後,她漠然說:“他住在什麼地方與我有什麼關係”,繼而坦然擡步踩進沒過鞋面的污水裏。

    已是死過一回的人了,哪裏還會在意這區區污水

    她不曾轉身,便不曾看到在大宅院門口目送她身影遠去的黑衣少年。

    他見她的裙角髒了,打算幫她一回。

    畢竟,容家大小姐與他家中的二哥訂有婚約,他與這小姑娘也算得上親戚。

    一個小姑娘罷了,雖然圓潤了些,但他也提得動。

    可他剛走出來,就聽到她那句漠然的,“他住在什麼地方與我有什麼關係”。

    若救命的恩情在她眼裏亦不過如此,他又何必助她少走幾步髒污的路。

    然後,他便看到那小姑娘坦然地踩進了污水裏。

    她的身姿那樣端莊,步伐那樣從容,彷彿她不是個走在髒污小巷裏的八歲女童,倒像是

    像他幼年在宮裏伴皇子們讀書時偶爾見到的,走在光潔青磚道上的娘娘們。

    許多勳貴人家追捧宮裏那套,她有那樣的儀態,許是容家請了放出宮的年老嬤嬤教養家中的小姐。

    做好舉止儀態不難,難的是在髒污的水裏依然從容高雅。

    她那番“窮病難醫”的說辭聽着高尚,背後藏着的心思卻未必:

    不過是,不願讓侯府小姐嫁給臨淵,又恐世人詬病泰寧侯府心存門戶之見、行背信棄義之事,便想出那以重金換婚書的法子。

    是怎樣的環境和經歷,讓一個年僅八歲的女童長成這般模樣

    巷子裏的人早已遠去,邵北城轉身走回大雜院。

    容鈺與寶瓶一路緊趕慢趕,將將在晚飯前半個時辰回到府裏。

    吳嬤嬤只當她是帶着寶瓶出去玩耍,少不得邊給她梳洗、更衣,邊不輕不重地說上她幾句。

    “恰今日下午錦瑟閣的掌櫃來了府裏,夫人和大小姐與那掌櫃的議了一下午今年爲府裏的主子們訂幾身冬衣、何種樣式,否則,大小姐必會發覺”

    “中間夫人遣人來了兩回說請您過去,想來是請您親自去挑衣裳,奴才都囫圇給您應付過去了,先是說您午歇了,後來說的是您出門買紙筆去了,回頭若是夫人與大小姐問起,可千萬莫說漏嘴了”

    容鈺笑道:“說我出門買紙筆嬤嬤,她們必定不信的。”

    吳嬤嬤語重心長地說道:“小姐,就是府里人人都不信,奴才也要這麼說,您是侯門小姐,一言一行都關係着您的名聲,也就關係着您將來的”

    吳嬤嬤看着容鈺一團孩子氣的臉,到底沒把這句話說全,她委婉地感慨道:“我的小姐啊,如今府裏也就只有您在這種時候還一門心思想着出門玩耍”

    “雖然這回的事情與您不相干,可下回呢、再下回呢”

    “小姐啊,您可快些懂事吧。”

    容鈺心裏一動。

    上輩子她幼時頭腦簡單,壓根兒聽不懂吳嬤嬤這些暗含深意的嘮叨,往往假裝聽着、實則發呆。

    吳嬤嬤是在感慨,穆臨淵帶着婚書登了門,此時府裏誰也不知道這件事最後會怎樣收尾,故而人人都在爲自己的私心謀劃,唯獨她一人渾然不覺。

    上輩子,她的確活得太糊塗。

    若穆臨淵堅持求娶侯府小姐,除了已有婚約的大姐姐外,府裏其餘的三位小姐人人都有可能嫁給穆臨淵。

    母親與大姐姐此時泰然自若,不過是覺得一來她是嫡小姐,二來她年紀尚小,這回的事情再如何也波及不到她

    她們會這樣想,是因爲她們都沒有徹底看清容衡的心思。

    在多活了十七年的容鈺看來,容衡的心思說來其實很簡單:偏愛容瀅。

    容瀅聰慧過人、姿容脫俗,又是杜氏所生,是容衡心裏最得意的女兒。

    除非容瀅自己相中,否則,容衡絕不會把她許給穆臨淵。

    至於容蓮

    容衡或許願意把容蓮許給穆臨淵,但,他若那樣做了便會爲人詬病。

    人們會議論,泰寧侯留着優秀的庶出二小姐與嫡出三小姐,把那無過人之處、年紀最小的庶出四小姐許給於他先祖有恩的貧寒醫者。

    容衡是多麼在意名聲

    容鈺看向地上那雙已被換下、踩過髒水的繡鞋。

    活了兩回,她終於看清,此時這泰寧侯府裏處境最危險的正是她容鈺。

    容衡把她許出去,既能保住他心愛的容瀅,還能掙個好名聲。

    世人會說,泰寧侯爺重信,用金貴的嫡小姐報救命的恩情。

    她今年八歲,可八歲又如何

    八歲可以訂婚,待再過三、四年,她十一、二歲後,就能嫁出去了

    吳嬤嬤此時已爲容鈺換好一身碧色紗裙,搭同色湖綢繡鞋,再次提醒她道:“小姐,您生在富貴錦繡堆裏頭,這是老天爺給您的好命,但您不能不惜物啊。”

    “您今日穿着外出的那雙繡鞋,千層布貼羔羊皮鞋底、真絲鞋裏、提花雲錦鞋面”

    “即便買那鞋的五兩銀子入不了您的眼,您也該珍惜那做鞋的人費的心思與好材料。”

    吳嬤嬤說完,拿走了那髒污的繡鞋。

    容鈺直直地看着吳嬤嬤的背影。

    再好的材料、繡工又如何,做鞋人的心血又如何,踩了回髒水後,便要被丟棄。

    她出了一會兒神,半靠在窗下的小榻上打算歇一會兒,此時寶珠來稟:“小姐,四小姐過來了。”

    這麼快

    容鈺坐直身子,吩咐寶珠:“請她進來,再沏壺茶過來。”

    寶珠應了,笑道:“小姐,您今日真不一樣,都不像往日的您了,倒有幾分像大小姐,夫人和大小姐見了一定會開懷”,說完便一派輕鬆地走去院門口迎容蓮。

    說者無心,可寶珠這話落在容鈺耳中卻猶如重錘一擊。

    她嫁給六皇子,已做了十年的寧王妃。

    真正經歷過才知道,伴君如伴虎這句話絕不是誇大之詞。

    皇帝是天子,是大周萬里河山的主人。

    盛威之下,低賤的內官、宮女們自不必說,便是戰功顯赫的武官、學富五車的文臣、百年簪纓的勳貴,甚至宗親、外戚,甚至皇子、公主,無一人敢掉以輕心。

    時時如臨深淵,刻刻如履薄冰。

    還不止如此

    禁宮之內、朝廷之上,人人皆有所圖,言行舉止俱是機鋒。

    身在那樣的處境,尋常人一個不慎,輕則獲罪,重則殞命,還有可能連累父母家人。

    天潢貴胄亦難倖免。

    龍章鳳姿的太子英年早逝,尊榮顯貴的英王被貶爲庶民,皇帝愛重的宸王重傷身殘。

    唯一的金枝玉葉與青燈古佛作伴、寂然老去。

    即便那最後的勝者端王,他也曾被漠視、猜疑,還曾身陷囹圄。

    在那種環境裏過了十年,昔日京都最不學無術的容家三小姐被磨礪成舉止得體、進退有度的王妃。

    年幼時那般糊塗嬌縱、少女時那般愚蠢胡鬧的人,也逐漸學會了話說三分、察言觀色、籠絡人心、算計圖謀、逢場作戲那一套。

    一個人爲了活命,沒有什麼是學不會的。

    珠簾的撞擊聲響起,繼而是寶珠殷勤的聲音,“四小姐,您裏邊兒請。”

    容鈺從榻上拿起一個竹蜻蜓。

    她早已不記得自己曾有過一個這樣的玩具;

    不記得八歲時她的想法和言行舉止;

    但無論如何,八歲的容鈺絕不是後來的寧王妃那樣的人。

    幸而有句話叫女大十八變,呵,便讓這侯府上下的人以爲她不過是在逐漸長大罷了。添加 "jzwx123" w信號,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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