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衡靠在坐椅上順了幾口氣,訓斥容鈺道:“滿嘴胡言”
“不安心跟着夫子讀書,腦子裏儘想些污糟事”
“今日我定要好生管教你這個孽障”
他吩咐屋角立着的丫鬟:“速去祠堂請家法來”
請家法
小沈氏與容華慌張地對視一眼,齊齊懇切地向容衡求情。
初代泰寧侯爺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武將,皮糙肉厚,他傳下的家法也很是蠻實。
若容衡手上帶勁,莫說是年幼的小姐,便是府裏的公子們也受不住幾棍
小沈氏顧不得被燙傷的雙手尚未塗藥,跪在容鈺身邊苦苦相求,容衡卻不爲所動。
這時,容曄突然站起身。
容衡臉色不善地看向容曄。
容曄周到地給容衡行了禮,道:“爹爹,孩兒腹痛”
容衡臉色微變,揮了揮手道:“退下”
容曄退出花廳。
小沈氏跪着,泛紅的手被鋪地的方石蹭破,容華拿出手帕爲她包紮,容鈺看得心裏酸楚
母親的手被燙傷了,父親一聲也沒有過問,母親的手被蹭破,父親也視若無睹
容鈺扶起了小沈氏,勸她:“母親不必爲我求情,女兒犯下大錯,被爹爹責罰是咎由自取。”
然後,她平靜地看向容衡:“爹爹,您心裏雖氣怒,可過會兒動手時還是要體恤女兒年幼體弱,若女兒被打得厲害了,不慎被外人得知,或許又會生出什麼不好聽的議論”
“畢竟,今日捐錢是女兒出的面,安知會不會有那起子糊塗人,誤以爲您是心疼捐出去的金子,便把怒氣撒在我的身上”
“爹爹,吝惜錢財的名聲多不好聽”
容衡冷哼一聲:“現在開始害怕了晚了”
“任你如何巧言善辯,今日我定要好生管教你一番”
容鈺便不再言語。
可容衡等了許久,他派去的丫鬟仍未取來家法
容府的後院不算大,祠堂設在後院東北角,那家法雖然有些份量,但也不該這樣慢
那丫鬟出花廳後,容曄也退了出去
容鈺心念一動、看向容華,容華也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容衡久等不耐,又指了個丫鬟:“你去看看那婢子在磨蹭些什麼”
那丫鬟應了、正要退出去,這時,一個二門處的小廝匆匆小跑到花廳門口,下跪稟道:“侯爺、夫人,定國公府的老國公夫人親自登門了”
定國公府的老夫人
竟來得這樣快
容鈺心裏鬆了口氣,笑着看向容華。
容華感激地回望容鈺。
聽聞邵家老太太親自登門了,容衡立刻站起身,先對廳內衆人吩咐道:“你們各自回屋”
然後點了兩個丫鬟,道:“你們兩個送三小姐去祠堂跪着,給我把門守牢了,否則我就拿你們兩個是問”
說完,他瞪了眼容鈺,便快步朝前廳走去。
容鈺安撫了小沈氏、容華幾句,在容蓮幸災樂禍的注視中,鎮定地朝祠堂走去。
容鈺端端正正地獨自跪在先祖靈位前。
從祠堂側牆高處開的小窗裏透進來的天光漸黯,她身後祠堂黑色的大門始終緊閉着。
看來,父親今晚是不打算放她出去了
父親
她擡頭看向先祖們的牌位。
世家大族過久了富貴安逸的日子,便易出不肖的後人。
她的祖父、先代泰寧侯爺便是如此。
老侯爺風流成性、揮金如土,把泰寧侯府的老本敗得所剩無幾,還在煙花柳巷之地染上髒病,三十多歲便因病去世。
他臨死前悔悟自己一生荒唐,無顏去見九泉之下的先祖,與蘇州富戶沈家搭上線,爲容衡和大沈氏定下婚約。
容衡彼時已與杜氏私定終身,不願娶大沈氏爲妻。
老侯爺死前苦求,容衡最終便娶了大沈氏爲正妻,擡了杜氏進門做貴妾。
勳貴之後,卻靠着商賈銀錢支撐門楣;禮樂治家,一家之主卻寵妾滅妻。
如今,還有了個死過一回的精怪小姐
不知先祖們看着如今的容府,作何感想呢
夜色漸深,容鈺泛起睏意,便閉上眼睛小寐。
突然,她覺得身側似乎有人,猛然驚醒過來。
一睜眼,竟看到邵北城蹲在她身側
容鈺詫異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身後的門。
容鈺輕聲問他:“邵公子,您怎麼來了”
邵北城答道:“下午祖母登門,已與容侯爺談妥了我二哥與大小姐的婚事。”
原來是特意告訴她這件事
容鈺感激地點了點頭:“多謝您”
邵北城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着的酥餅遞給她,說:“想來你沒有喫晚飯這餅是我出門時從家裏拿的,你先墊墊。”
容鈺便道了謝,接過酥餅小口地吃了起來。
那酥餅的味道實在不佳,她心裏疑惑,國公府怎會有這樣粗糙的點心
邵北城邊看着她喫東西,邊說:“你睡着的時候也跪得端正你是個小姑娘,又已跪了半日,便是你躲懶躺一躺,也情有可原。”
“若你擔心被人看見,過會兒我替你守着門,你躺下歇一歇。”
容鈺搖了搖頭:“跪半日祠堂算什麼便是外頭下着雨我也”
她微微一怔,沒有繼續說下去,收尾道:“都是從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罷。”
她在雨中下跪是上輩子的事情。
情藥事發後,寶珠獨自擔下所有罪名,她爲了求寧王饒寶珠一命,剛被灌落胎藥後便在寧王府西院門口跪了一天。
那天的雨真大
西院的門始終沒有開,寶珠爲了不連累她、上吊了。
那個時候,她跪在雨裏,寧王並不在意;
現在,父親也並不在意她跪在祠堂是否害怕、是否餓了困了
那些不在意她的人,她就是死在他們面前,他們連眉頭也不會皺一下。
容鈺收回思緒,欣慰地看着邵北城:“所幸您府中的老太太與夫人們寬厚,您沒有被我連累受罰。”
邵北城認真地看着她。
她慣會做戲,他總是難以辨明她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不喜歡她的爲人方式,可又覺得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有資格責怪她。
一個八歲的孩子長成了這樣,該責怪的絕不是這個孩子。
他希望,她能多看到一些光明與良善
邵北城下定決心,對容鈺說:“以後你不要算計我、不要算計邵家,我亦會誠心與你相交。”
容鈺感慨地看着邵北城。
到底還是個少年,她今日在他面前演了出大戲,他卻如此輕易便對她卸下了心防。
所幸他遇到的是她,而不是別的什麼對他另有所圖的人。
她想,一方面她很有必要趁熱打鐵、鞏固二人間來之不易的友好關係,另一方面她還須提醒他人心險惡,萬不能輕信他人。
容鈺想了想,開口道:“邵公子,您不必憐憫我,我心裏一點兒也不難受”
“人心本來就是偏的,爹爹固然偏愛二姐,可母親與大姐姐都偏愛我”
她看着邵北城,目光柔和:“我私心裏也極偏重你”
“我上回已對你說過,我不會算計你,也不會騙你、利用你,我真心實意地希望你順遂如意”
她心裏突然生出傷感,怕邵北城看出異樣,便垂下了眼眸。
她希望他長命百歲、建功立業、兒孫滿堂,可他只有幾年的陽壽了
她低下了頭,便沒有看見,搖曳的白燭燈火裏,少年的臉漸漸變紅。
邵北城不知所措地看着容鈺。
他想到她第一次看見他時呆呆愣愣的樣子;
又接連兩次對他說這樣的話;
按說一個八歲的孩子不應當有那些想法,可她是個少年老成的孩子,或許比普通孩子萌動得早
他不知道她是看中了他,還是看中了定國公府的三公子。
他此時也不宜牽扯進這些風月之事。
邵北城不自在地站起身,轉身道:“我不宜久留,你自己當心。”
“若心裏害怕,不要逞強,拍門喊人便是,容家大小姐也在門外。”
“告辭。”
大姐姐在門外
容鈺想請邵北城幫忙傳話、勸說容華回屋,可她尚未開口,便見他已踏牆借力、躍上了房梁,然後從房樑上走到側牆上的小窗邊,從那小窗子裏跳了出去。
身手利落,悄無聲息。
她少有接觸習武之人,故而看得大爲驚歎。
她反覆想着,下回見面時務必記得提醒他,人心莫測、切勿輕信。加我 "hhxs665" 微x號,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