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宮舊名宏義宮,本爲武德五年間李淵爲時爲秦王的李世民所建,待貞觀四年,唐軍北伐大勝,李世民自東宮搬進了太極宮後,太上皇李淵便搬出了太極宮,將宏義宮更名,做了太上皇的寢宮。
大安宮本就是爲親王所建,規制所在,自然遠比不得太極宮來的氣派,大安宮宮室較卑小,宮室內外也要潮溼些,李淵在此住了四載,其實也不甚舒坦。不過好在宏義宮還有些山林勝景,頗爲雅緻,廖存幾分慰藉。
“孫兒李恪、孫媳媚娘拜見祖父。”大安宮,垂拱殿中,李淵正在殿中歇息,李恪和武媚娘走到窗前俯身拜道。
“媚娘和虎頭來了。”李淵擡起頭,看了眼身前的李恪和武媚娘,緩緩道。
李淵的聲音很輕,但聽着卻覺得很是喫力,似乎就這短短几個字,已經耗費了李淵許多的氣力。李淵這幅虛浮無力的模樣,與上次李恪見着的模樣相差甚多,全然不是一個人了。
一時間,李恪看着瘦削了許多的李淵,竟有些語塞了,原本想好的話也堵在了喉中出不來,只是道:“孫兒在外督邊,未能及時回京探望祖父,還望祖父勿怪。”
李淵聞言,輕聲對李恪玩笑道:“你父皇說的對,你的性情太過板正了些,照我說,你還是別回來地好,你一回來,連帶着原本善談多言的媚娘都沒了話了,我豈不是枯燥了許多。”
在李恪的眼中,李淵從來都是那個深居大安宮,除了朝中大宴甚少出宮的太上皇,李恪和李淵談不上親近,甚至連話都說的不多,今日李淵一見李恪,便能同李恪玩笑,着實叫李恪覺得訝異。李恪仔細想了想,多半也是因爲武媚孃的緣故。
李恪也笑道:“祖父豈不聞民間有言:虎老威尤在,祖父雖已年邁,但早年征伐天下,威服海內,積威甚重,孫兒豈敢放肆。”
李淵聞言,臉上的笑意愈重了,顯然他對李恪的話也頗爲受用。
李世民登基八載,南征北戰,功勳甚著,甚至滅國突厥,據有陰山,成百年來數朝未有之功,有了天可汗的盛譽。
這些年來,無數的功歌頌德之下,多少人已經忘了他李淵是誰,忘了誰纔是立大唐國之基業的開國皇帝。
李淵想到這裏,突然對李恪問道:“虎頭文武雙全,又在地方爲官,想必見聞比之其他皇子更要豐富上許多,若依虎頭看來,待我故後,史官和天下百姓又該如何論我呢”
李恪沒想到李淵竟會這麼問他,臉上露出難色,李淵的話並不好回,若是光挑揀着好話說,李淵不會當真,甚至還會覺着李恪敷衍,若是說了不好聽的話,只會惹地李淵不悅,李恪也喫不消。
李恪說好也不是,說不好也不是,只得道:“祖父乃是長輩,孫兒卻是晚輩,豈能犯上,長輩功過,孫兒不敢妄加議論。”
李恪行事一向穩妥,他的回答,倒也在李淵的意料之中,李淵道:“小小年紀,正是風華之時,怎的做事如此畏縮,難不成你在軍中也是如此,你是如何服的衆”
李恪解釋道:“孫兒在軍中只管依規行事便是,不必顧及其他,可祖父乃是孫兒至親,叫孫兒怎敢輕斷。”
李淵道:“無妨,這是我於你的旨意,你只管直言便是,你若是真能說中了點,我還能助你一事,必定於你助益極大。”
李恪頓了片刻,而後才問道:“祖父想聽真話,還是好話”
李淵不假思索地回道:“自然是真話,若只是好話,我聽來作甚”
李恪道:“這真話,好聽,也不好聽,若是有難聽之處,惹惱了祖父,還望祖父勿怪。”
李淵一口應道:“到了我這一步,最是難得的便是聽到真話,更何況你又不是外人,好端端地我怪你作甚。”
李恪道:“既如此,那孫兒便直言不諱了。”
李淵道:“你只管說便是。”
李恪稍稍思慮了片刻,看了看殿中,確認並無旁人後,才終於開口小聲道:“唐皇創圖,勢若摧枯。國運神武,家難聖謨。言生牀笫,禍切肌膚。鴟鴞之詠,無損於吾。”
李恪的話傳入李淵的耳中,李淵的心中先喜,後急,而後聽到最後一句話時神色竟爲之一鬆,似有些釋懷的意思。
李恪所言,一共四句話,前一句半是在誇讚李淵開國之功,英明神武,後一句話卻是在說李淵家宅不安,親子相殘,最後一句頗爲折中,不貶不褒。
所謂“鴟鴞之詠”,即指爲世人非議。鴟鴞一時出自詩經,乃是周文王之子周公旦寫於周成王的詩,詩中所言乃是母鳥飛歸、子去巢破的景象,詩中既有悲涼,也有面對悲涼的堅韌。
至於“無損於吾”半句,便是道盡了李淵面對世人所言的態度,既寬豁,又隨性,頗有幾分開國帝王的曠達心胸。
“鴟鴞之詠,無損於吾。鴟鴞之詠,無損於吾。哈哈哈,虎頭所言甚好,這纔是帝王心胸,甚得我心,甚得我心。”李淵品了片刻李恪的話,竟一下子笑了出來,似乎放下了什麼,朗聲笑道。
李淵原本究竟在糾結着什麼,李恪此前不知,但現在李恪明白了,李淵原本糾結的,放不下的就是當年的玄武門之變。
玄武門一事,李淵失去了自己的長子,也丟掉了權位,他不止爲眼下,他也常常想着百年之後旁人又該如何去看待他這個開國皇帝。
李世民文才武略,舉世無雙,作爲李世民之父,雖有開國功業,但也難免被李世民掩蓋光芒,再加之玄武門之事,便更是如此了。
不過李恪所言,卻又叫他想開了許多,他堂堂開國帝王,起於亂世,又何必去在意那些市井之言
“咳咳咳”
李淵剛笑了兩聲,又咳嗽了起來,平息了許久方纔止住了咳嗽。
“祖父仔細身子,切莫輕動喜怒。”李恪一面輕輕爲李淵撫着後背,一面道。
李淵輕聲笑了笑,拍了拍李恪的手臂,對李恪道:“你說的很好,想不到使我沉鬱數載的心結竟叫你短短几句便解開了,早知如此,我便該早些問你。”
李恪聞言,笑着回道:“若非眼下如此,孫兒怎敢同祖父說這些話,若是眼下如此,孫兒縱是說了這番話,祖父又如何聽得進去。”
李淵聞言,先是一愣,而後也明白了李恪的意思,點了點頭道:“不錯,你說的也是。”
接着李淵頓了頓,又對李恪道:“我答應助你一事,便一定會做到,只不過不是現在,再過幾日,你便該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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