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正是鬧饑荒的時候,一隻發了狂的妖獸襲擊了他的村子,爺奶爹孃叔伯姑嬸一家人全被囫圇吞下了肚,他也被捏着胳膊塞進嘴裏,他嚇到到哭不出來,只能閉眼等死,可等到要下嚥的時候,黑暗中劍光閃過,一隻素白的手伸過來拽住他的脖領子,一把把他從妖獸嘴裏掏了出來。
素白的手沾上了血。
白衣的上古神將手中神劍插到地上蹲下身來看他,並不嫌棄妖獸嘴裏的口水和血液,甚至還拽起袖子給他擦了把臉,然後笑嘻嘻地在他臉上擰了一把,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小姑娘長得還挺好看。”
另一句是,“你爹孃死了?”
這就是他們的初見。
將何從那一刻起就明白了,這個白衣服的神仙不分男女且沒有常人的避諱。
她拿術法清理了兩人身上的血跡和口水,拽着他的手帶他去了附近的村莊,一路上遇到的巨大妖獸都被她眼也不眨地殺了,她挨家挨戶地敲門,想找一戶願意收留他的人家,但妖獸橫行的饑荒年代,誰願意養一個累贅,就算是答應了的,也怕是做了前腳她剛走,後腳就把他煮了喫的打算。
他心裏明白,但嘴上卻無法提醒那白衣服的神仙,因爲他打生下來就是個啞巴。
終於,她敲了大半個村子,找到了一戶願意收留他的人家,他站在門口向裏望,只見房子凌亂而破舊,屋子裏窩着幾個瘦的像老鼠崽子一般的孩子,地上散落着不知道是狗還是人的骨頭,而開門的女人正睜着一雙餓得發昏的眼睛盯着他,嘴上滿口答應她會好好照顧自己。
他被這目光嚇得一抖。
白衣服的神仙聽了那女人的保證,牽着自己的手鬆開了,他本就是她從妖獸嘴裏掏出來的爛命,沒有理由再給她添麻煩,於是只能低垂着頭走向那女人,女人飢餓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幾乎高興得搓起手來,伸出一雙髒手就要拽他。
他無法掙扎。
但下一刻他肩膀卻被人攬住拽回來,那把殺了妖獸的漂亮神劍隔開女人的髒手,白衣服的神仙在他頭頂上開口,“喂,我說你該不會是想吃了這孩子吧。”
那女人渾身一抖。
他也肩膀一抖。
爲什麼,喫人這種事情在神仙的世界裏應該沒有出現過吧,明明她沒有見過,明明誰也沒有說,爲什麼她就洞悉了。
白衣服的神仙低下頭來看他,一雙漂亮的眼睛清明而通透,他愣愣地盯着這雙眼,突然就明白了,原來擁有這種眼睛的人是可以看穿別的心中所想的啊!
但神仙蹙起眉頭,在他腰上使了狠勁兒擰一把,“小姑娘,你怎麼知道她想要喫你也不說話呢?”
他低下頭,看着神仙帶着華麗銀色暗紋的白靴和自己穿了多年已經破洞的草鞋,沉默着。
此時神仙驚呼一聲,“你該不會是個啞巴吧?”
某種程度上說,對了。
但他心中卻嘆口氣,覺得她實在有點傻,這麼大聲地說自己是啞巴,肯定更送不出去他了啊,她得帶着自己這個累贅跑下一個村子了,多麻煩。
此時那被拆穿了意圖的女人爲了掩飾慌亂,叉起腰衝着她大喊起來,“哎呀,你這人怎麼污衊別人呀!不僅說我要喫人,居然還騙我說啞巴是個正常孩子,你這樣是要遭天譴的呀,有沒有良心了呀!”
鄉野村姑的罵街最難纏,她們沒有道理就只是罵,惹得你恨不得掐死她。
神仙被污衊,他被這女人氣得說不出話來,想要衝上前去推她一把,叫她摔個四腳朝天,但肩上那隻手卻用力按住了自己,他擡頭看去,見神仙的眼裏泛着點神祕的金色,她輕蔑地笑了,“我倒是看看哪個天譴敢罰我。”
這話猖狂而囂張,卻又無端讓人信服,瘦女人觸電似的愣了,身體顫抖起來。
而還在愣怔中的他被神仙牽着手帶走,去了下一個地方。
居然說沒有天譴敢罰她,原來神仙喜歡說大話,他默默地想道。
但直到後來他才知道,神仙是上古神,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明,神力高強,凌駕於三界衆生之上,那句沒有天譴敢罰她的話,不是大話。
畢竟,世上不會再有他這麼討人厭的孩子了。
陰鬱,髒亂,還是個啞巴。
但他忘了神仙擁有讀懂人心的本領,那天下了雨,他們坐在一家關了門的客棧屋檐下啃包子,神仙啃到一半突然摸摸他的頭,說,“不要愁眉苦臉的,我不會扔了你的,畢竟你沒別人願意要。”
說罷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但他卻忽略了最後那句嘲諷他的話,只是捏緊了手中的包子,一字一句地把這幾個字刻在了心裏。
我不會扔了你的。
那是將何這荒涼一生中,聽到的最動聽的一句話。
而後他被她帶回山上,傳他神力,救他出輪迴,爲他洗去凡骨,還給他找來神劍。
她給了他名字,將何。
意思是拿你怎麼辦。
將何喜歡這個名字,總覺得無奈卻又有點寵,說明他是她心中特殊的那一個。
一個月後,上古神的神力治好了他的嗓子,他終於會說話了。
將何人生的第一句話是,“你說了不會扔了我,要記住。”
第二句是,“我是個男的,不是小姑娘。”
而白衣的上古神只是笑着再次捏一把他的臉,“小姑娘長得還挺好看。”
她真的沒有扔了他。
接下來的日子美得像夢,上古神去哪裏都帶着他,帶着他遊蕩,帶着他打架,帶着他腳踩三界神魔,帶着他劍指東荒日月。
他被她養刁了,她實在太好,不在乎他毒舌,也不在乎他暴躁,頂多踹一腳了事,於是他便總覺得自己再放肆一點也沒什麼事,不討人喜歡也沒關係,反正她不會不要他。
但他從沒想到她會被別人吸引。
上古神天生高人一等,即使看不上他,也必定看不上其他三界生靈,他樂得就這樣挨她一輩子踹,只要能待在她身邊就好,只要是那個比較特殊的就好。
但他漏算了變數,那個魔族出現了。
她突然陷進了曾經看不起的人世情愛,昏了頭似的想要和那魔族在一起,甚至再也不看他一眼。
他拼了命的想引起她注意,哪怕是惹得她再踹自己一腳,但她卻只是擡起腿又搖搖頭,眼神再度被魔族少君吸引。
他幾乎嫉妒得要發狂。
其實變故發生的那一天,他是有一點慶幸的,那魔族爲了她,剝除了自己大半神魂,又封印了她一段記憶——正好是關於那魔族的那段,他看着被送回無月山的師尊,和負傷離開的魔族,內心竟隱祕的高興了一下。
師尊又回來了。
他每日都守着她,等着她睜眼喊自己小將何,哪怕是喊一句他最討厭的小姑娘。
但上古神醒來後第一句便是,君寒。
她記憶被封,疑惑地問着君寒是誰,卻在不自覺間淌了滿臉淚水。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哭。
他攥出了滿手血。
師尊醒了,但他說不出討喜的話來,他天生就是這種惹人厭的性格,當然比不得魔族少君,他只是拎起自己的佩劍,扔下一句,我覺得你沒什麼能教我的了,我走了。
然後走出了小屋,走下了山。
他在山門口站了一宿,一身被雨露沾溼的衣服涼得他發抖,但還是沒等到來找他的上古神。
無月山上靈氣濃郁草木蔥蘢,有他依賴的人,卻不是他歸宿。
可她明明說過不會扔下他的。
騙子,黑暗洞穴裏,昏迷着的將何眼中淌出一行清淚,在滿是血污的臉上衝開一道淚痕。
上古神就是個騙子,將何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