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裏的那柄湯匙滑落在地上,帶着棕褐色的幾滴滾燙的藥湯濺在我心頭上。整個人忽然之間的顫抖,帶着哭腔擠了出來,撕心裂肺一般的感覺。
她就這麼蜷縮在被窩裏,從前被我養的圓滾滾的臉糰子在這三天裏幾乎了一圈兒。活像一隻許久沒有被餵養過的病鼠,在這滿是藥味兒的屋子裏瑟縮,還偏偏窩在了最暗的那個角落。
我激動得幾步撲了過去,話未出口,豆大的眼淚就已經滴在她溫熱的手上,也是讓她整個人像是在重新認識我一樣,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知道那個眼神,委屈中帶着不解,但在她瞳孔更深處的,是對於這後宅明爭暗鬥的恐懼。
我沒有保護好她,才叫她受了這痛苦不堪的刑罰。
這三夜裏我幾乎不曾閤眼。每每夜深人靜,寒月獨明時,我看着睡在塌上的這個孩子,不免心涼。
是我低估了這後宅的血腥和冷酷。她們連一個尚未成型的珠胎都能狠下心來藥了,又遑論雲墨這個十多歲不知世事的女童?
這深深的庭院就好像一方逃不出去的金棺一樣,埋葬掉每個人的青春、乾淨、純潔。只剩下這天地間最骯髒,最齷齪的一具血骨,帶着這滿腔的閨怨和狠戾廝殺。哪裏又有什麼憐憫之心呢?
都是玩笑罷了。
我記得,還在那個被鎖住的院子裏,雲墨同我說過她的身世。
昔年饑荒時,她尚且不滿六歲。但是整個村落裏,像她這麼大的孩子就應該被拿來烹煮充糧。在那個她最弱,最無助的時候就已經親眼看到過了世人在面對生存時所表露出來的最殘酷冷血的人性,她也從中看到了她整個家族最後的一點子溫暖。
在她即將送命的前一晚,她的親生母親將她放了出來,並且把自己身上最後一點乾糧給了這個稚嫩的孩童。讓她逃離那個血窟。
她也是曾經親眼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童是怎麼死的人,也明白這世界上的人心險惡,冷暖真假。但是這樣的記憶對於她來說是多餘的,不必要的。因此在我入府以後,哪怕是再不得寵,我也要保她一口飯喫,一個覺睡。
不爲別的,只是爲了讓這孩子將過去的種種忘卻。這世界其實並不是她曾經所看到的那麼黑暗。
終究是我沒有保護好她。
所以在她用那樣的眼神看我時,我纔會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疼,讓我如此不得安生。像極了是被人一下一下用匕首颳着我的骨頭,寒涼之意從心而起。
“主兒……我沒事……您別哭呵……”
她的聲音還帶着些許沙啞,想來是那一日在薛氏的院子裏受刑,將嗓子都哭啞了。這個傻孩子……我此刻只知道哭,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心下聽到她這句話,又酸又澀。
我不是一個好主子。
“我實在不知她們竟會如此狠心……對你一個孩童下這樣的慘手……”我哭的喘不過氣來,咳了兩口。門外的懷琴聽見了,忙進來探看,見着這孩子醒轉,也是未語淚先流。
縱使懷琴從前在宮中看過種種爭鬥和血腥,見着這樣一個稚童受此極刑,也不免心痛感嘆!我再擡頭時,眼中的恨意並不比那一日消退幾分,反而是更加入骨。
如若有一天,我也要叫薛氏一嘗這般撕心裂肺,不能夠保護身邊之人的無奈之痛!
可是,可是錯的又不曾是薛氏,也不是那個下毒之人,更不是我這懦弱無能的主子……
錯的,是這冷酷無情的宮廷侯府呵!
而云墨的醒轉也成爲了這一日王府裏的新聞。蓁兒忙帶了人,備了上好的補品前來探看,只是她依舊是沒有顏昭的腳步快。
她來的時候,顏昭正在屋子裏獨自審着雲墨,而我也只能是在院子裏乾站着,等待着他最後的審判。
不管如何,我心裏都始終希望,他相信我是沒有做過的。這就足夠了。
只是這蓁兒還沒有站定,我就瞧見這屋子的門突然地開了。顏昭白着一張臉,眼中的眸子看着外面沒有一星半點的光。我當下心口一懸,今日不管是何說,我也認了……
彷彿是幾十年那麼長。顏昭遲遲不肯開口,院子裏的人就這麼靜靜呆着。直到他冷冷的聲音在我耳朵旁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是炸開一般,叫我久久不能夠平靜。
“雲墨說,在她那一日去庫房前看見庫裏的差役都在喫酒耍牌,醉的要死。那庫裏更是一個人都沒有,故而她只是打了個招呼便準備走了。”
他忽而將目光轉到蓁兒身上,神色古怪。
“那麼郭側妃你告訴我,爲什麼冷翠會出現在那裏?”
她就這麼靜靜地站着,不怒不悲,不驚不懼。她只是擡頭直接對上了顏昭那一雙寫滿了猜忌的眼,一字一句問了顏昭。
您相信麼?
是啊,此時此刻,說再多也是無益。關鍵是要顏昭相信呵!
這後院裏的每一個人,都是靠顏昭的信任來討生活的,更何況是我?只是我是真的希望,顏昭是那個無論在何時何事,他能夠無條件的去選擇相信我。
就如同我無條件去選擇相信他,依賴他。
不爲別的,只爲我心裏有他。
顏昭看着蓁兒,滿眼猜忌在這一句話後化爲了的種種滾燙的無奈和感慨。他只是低聲喚了奴才去仔細查問,不出半晌,那奴才回來回稟了他,他原本是繃的緊緊的嚴肅在那一剎那全部瓦解。
“蓁兒,有時候我真的願意去相信你。”
顏昭說完這句話後,只剩下一地的苦楚。我知道這結果究竟是怎樣的,顏昭身邊的人親自去查問,這府裏的人多半是不敢欺瞞的,否則下場就是一個死字。
很快,瓊琚廳的待遇就跑到了葳蕤軒。我看着門口那一羣烏壓壓的人走了,心下里竟然也是鬆了一口氣,但卻絲毫不爲蓁兒擔心。
憑她一個不插手這後宅鬥爭的作風,我相信不會是她做的。同樣,憑她的才智,也不可能會去做。如果去做了,也是滴水不漏,叫人找不出一絲破綻的。更遑論是下毒這麼輕易?
我只是默默地進了屋子,將雲墨的藥繼續熬上。大夫說了,這藥要文火慢熬,才能夠將藥性逼出來,喝下去也好養身。
此刻我只是想帶着雲墨好好地先將這身子養好了,再安排她出府。我不要她再一次受到這爭鬥的傷害,一點點都不要!
顏昭在外面站着曬了會太陽後,也進了屋子裏來,自己尋了地方坐着。良久,他開口同我說話,聲音裏再也沒有了方纔的威嚴和猜忌,只有着從內體透出來的疲憊和不堪。
我靜靜地歪在椅子上,那火苗就這麼有一下沒一下地冒着,火舌在舔到銀吊子的底兒時,又突然縮了回去,像極了此時此刻我的心情。
明知那是刀口,卻貪戀着它刃上短暫的芬芳,在觸到那一絲期待已久的冰涼後又轉身將自己抽的乾乾淨淨,等待着下一次的刀尖喋血。
對於顏昭,我就是這樣。衝動卻又帶着些許膽怯。期待着他對我的信任和喜愛,卻又害怕着這份感情在有一天會轉瞬即逝,化爲這世間最鋒利的長劍刺穿我的身體,給我最致命的一擊。
愛,就是如此矛盾的呵?
“你可知道我這三日來細細查問了多少人?才捕捉到冷翠那個丫頭的線索?”顏昭背光而坐,他說這話的時候,我絲毫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但我知道,其神色的冰冷絕對不亞於這數九寒冬。
我不願意去看他,至少在我心裏,那一日他並沒有立即選擇相信我,而是選擇徹查這件事情。雖然我知道只有將事情查的水落石出了才能夠證明我的清白,但是我就是難受!
爲什麼啊?我就是想要你的一句我相信!有那麼難麼?
“如果不查出來,那這件事情你就會被定了死罪。梁柔旖!你是我娘子啊,作爲夫君我怎麼能夠放棄你,讓你去死?”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在顫抖。不!是他整個人都在顫抖。他和我一樣,在這無窮無盡的紛爭中,都無法保護自己想要去保護的人。
他面對於想要置我於死地的陷害,這滿腹的悲痛絕對不亞於我對於雲墨受了刑後的痛苦。
可是我們能做什麼?我們什麼也不能夠做!
“爺,你知道我想要的並不是這個……”這一句話,發自肺腑。許是太過難受,這眼淚就這麼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每一次在我臉上滑過,都是一道在我心上刺過的血痕。“我就想要一句……”
“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聲音的重合讓我再也抑制不住我大腦裏最後一絲冷靜,只是撲了過去,伏在他膝上哭了起來。他一直都知道!他原來一直都知道!可是爲什麼,爲什麼他不能夠選擇先相信我,再去選擇救我?
我想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我依舊不願意去直面它。
他只有先是長靖王,是這王府裏所有女人的仰仗,是她們的希望,他接下來纔會是我梁柔旖的夫君。我也如此,我只有先是這長靖王側妃,我纔是梁柔旖。
可我之前一直都不願意去正視它。
咱們一直都是顏昭和柔旖,不是麼?
“是的,咱們一直都是顏昭和柔旖,以後也會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