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狼子野星 >第119章 小秦爺
    十天後,中年男人再次來到,和一個藍色恤的男人一起。

    男人看起來比女孩大不了幾歲,眉宇間卻有成熟老練的神態,眼睛清亮,有若黑曜石。他又高又瘦,進入房間,頭頂離屋頂只有一小截距離,使房間霎時顯得逼仄起來。

    男人笑起來眉眼彎彎,像普通大學裏陽光開朗的籃球隊隊長。

    “茶叔進來這房間不感到太低了嗎?”他的笑容是使壞性質,對那來過幾次的中年男人說:“噢,茶叔長得比較嬌小。”

    被稱作茶叔的中年男人神色沒有一絲波動,似是早已習慣,他不接話茬,“這孩子意識還不清,有桑擔心她清醒後求生意識薄弱,叫你來救人。”

    “茶叔記憶力也不太好。”男人笑嘻嘻的,“情況我都瞭解了。”他眸光轉向輪椅上的女孩,便沉靜幾分,“你們先出去,我和她待一會。”

    樸有桑出門前把注意事項都囑咐一遍,並強調:“她很怕水,不開玩笑。”

    男人勾着脣笑,“我知道。”

    “小秦爺,你別試她,她受過水刑,次數不少。”

    男人還維持着笑容:“桑姨,你再嘮叨,就叫你桑奶奶了。”

    樸有桑還是不放心,在門口逗留好一會,才慢悠悠關上門,不走遠,她和茶叔兩人都守在門口等。

    男人站在女孩面前,端詳她好久,伸手想要揉她的臉,在指尖觸及她微涼皮膚時,轉而變成輕柔的撫摸。像是不習慣,他的動作頗有幾分笨拙,蹲下身來,與她平視,女孩的目光渙散依舊。

    “小鼻涕精,你怎麼了?”他笑容還明朗,聲音卻比方纔沙啞。

    女孩無動於衷。

    “臭丫頭,那鬧騰勁呢?纔多久不見你,跟活死人似的。”男人眼眶發紅,忍着情緒繼續說道:“是挺久沒見你了,姓唐的真沒用,連你個小丫頭都看不住。”他怪的是別人,受責的卻像是自己。

    女孩的手又瘦又硬。

    她小的時候,這手掌明明又溫又軟,像一團小棉花窩在他手心,牽一會,就似糖融了,微微的汗意。

    他摸她的手,把臉埋在她腿上的毛毯裏,肩膀起伏,壓抑地哭出聲。

    “對不起,我去晚了。”

    門外的桑姨和茶叔聽到細微的聲響,桑姨就紅了眼睛。他們這位小秦爺,年紀輕輕卻已是百鍊成鋼的男人,受過的傷,流過的血,比起他們兩個活了半輩子的人,都要多,卻從未見他這樣哭過。

    老話是那樣說的,只是未到傷心處。

    女孩略微清明的意識裏撞進男人的哭聲,她蹙眉,大約理解不了這種聲音的含義,就低下頭去看他。枯瘦的手輕輕一動,從男人臉上抽開,掌心濡溼,是他的淚。

    她望着掌心,又看向男人的頭頂,聲音嘶啞:“喔……喔……”

    男人擡起頭,墨黑的瞳仁盯住她。

    她發音極其艱難,斷斷續續地說:“喔,我……西,西,西……想,想,死。”

    一句話說得呼吸急促,額頭冒出汗珠。

    男人眸光沉痛,表情有一時的靜止,好一會,他露出燦爛的笑容:“你說什麼?我聽不清,也聽不懂。”

    女孩看向他,再次艱難重複。

    他耐心聽完,皺起認真的眉頭,“還是聽不清,不明白你要做什麼。”

    女孩還要重複。

    他阻止她:“你不用再說了,就是重複一百遍,我也聽不明白。”說話間從兜裏掏出一個小圓球,那圓球穿在一根細繩上,輕輕晃動,“好好養病,好起來,再把剛剛那句你要說的話清清楚楚地說給我聽。”

    女孩盯着小圓球看。

    “你能把那句話清清楚楚地說給我聽,我就滿足你的要求。”他笑得歡快,剛纔的眼淚全然消失無蹤,“我說話算話,一定答應你。”

    女孩渙散的目光混入一絲神采,她不知有否聽懂,低頭又看手心,那裏的濡溼正在蒸發,故而手心微涼。

    好一會,她再度變成無動於衷的模樣。

    小秦爺每隔兩三天來一趟庭院,每次來都與女孩同處一室待上一兩小時,他不再囑咐關門,只說不要有多餘的聲音打擾他們。樸有桑和茶叔兩人就安靜坐在外面的廊臺,沉默守候。小秦爺每次並不做多稀奇的事,只是與女孩聊天打趣,好似她能聽懂。

    他和她講許多事。

    比如熱帶雨林裏的某棵樹上有一隻甲蟲,它從幾十米高的樹上掉下來,背部着地,安然無恙,它就愛上了這種極限運動。

    比如某片海域有虎鯨,衝浪的人不知道,大虎鯨游過來時方纔驚懼,這時候就突然出現一羣海豚,它們結伴成羣地游過去。大虎鯨眼睜睜看那衝浪的人逃走,無可奈何。

    再比如他曾經養過一隻黑白相間的白虎,巧克力色的鼻子,綠色的眼睛,是基因突變的小可愛,可小籠子小園子不適合它。他就買了個山頭,訓練它又放它歸山,現在性子野,好幾年沒見面了。

    ……

    小秦爺每次來都絮叨幾件小事,隨後拿出小圓球在女孩面前晃,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讓女孩等他來。

    如此這般半年時間,女孩終於漸漸恢復體力與全副神志,期間樸有桑負責她的飲食起居和身體調理,茶叔則教她語言與行爲。

    半年過去,這座山間的小庭院也迎來冬天,庭院裏的高大喬木很是含蓄,四季常青,看不出季節變化。唯有那石子堆砌而成的水池,空蕩蕩,積起雪子和冰晶,出太陽的時候看去,有粼粼的折射光,很是好看。

    女孩喜歡在廊臺上站立,偶爾坐輪椅,虛弱的身體不允許太多的活動。她的眼神不再渙散,望向常青樹,盯着那碧綠的片葉與遒勁的枝杈,一看就看好久。

    她把很多個午後都消磨在觀望的沉默裏,身邊的任何動靜都不能使她分心。只有在一個顯眼的黃色身影出現於庭院口時,女孩就會轉頭去看。今天也是如此,那個男人似乎鍾愛黃色,在她有限的印象裏,他僅有一次穿過藍色恤,是夏天的事了。

    “小鼻涕精,又雕塑呢?”他黃色的羽絨服蓬蓬的,拉短他修長的身體比例,像一支棒棒糖走過來。

    她的目光回到樹上,聲音平淡低沉:“我沒有名字嗎?”

    男人歡快說道:“有啊,但小鼻涕精顯得很親切是不是?叫名字多見外。而且,你說過你自己的名字嗎?這麼久了,不自報姓名,說明你不喜歡你的名字。”

    女孩默然,有一會,她看那樹葉的目光流露出悵惘與懷念。

    幾分鐘過去,無情無緒的聲音說道:“我叫蘇星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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