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嗯了一聲,“牧深,我……”
“一直,我跟牧邇都是把你當妹妹的。”他一如既往的冷淡聲音打斷她,“這次你願意接受爺爺公開你身份的決定,我和牧邇都很高興。雖然你認到了親哥哥,唐家也可以是你的孃家。”
蘇星九鼻子一酸,應道:“嗯。”
沉默良久,她對着電話叫他:“深哥哥,一直以來都謝謝你。”
電話那頭有一聲急促的呼吸,他很快回答:“不用客氣,我現在要去開會,你和小叔過來時再給我電話。”
掛斷後,這頭的池弈驍像沒聽到她打電話,悠閒悠哉地翻過去一頁雜誌。
那一頭的許承卻驚得差點沒拿穩手裏熨帖好的西服。
一貫冷情冷臉的唐總,正說着電話,竟突然紅了眼睛。他咬着牙關,攥緊拳頭,一副要把手機捏碎的架勢,最終什麼話都沒說。猩紅的眼睛裏滲出淚點。
“你先出去。”聲音極度沙啞,他對他揮了揮手,“十五分鐘後再進來。”
許承帶着西裝走出門,就猜到那個電話是誰打的了。
他跟着唐牧深近十年,十年來他唯一一次情緒激動,甚至拉着他去酒吧喝酒,是在卡拉斯島查到蘇小姐的消息。自那之後,唐總就開始跟周復禮周旋,周氏似乎一直在查一批資料的下落,那批資料跟蘇小姐有關係。
他即使在心裏猜測蘇小姐的母親也許是唐夫人的仇人時,也還對蘇小姐好。
愛這種東西,是真的不能隨便碰。
唐牧深一個人坐在單人沙發,離會議的時間原本是充裕的,現在略緊張。
分別多年,他遍尋她不見,其實想過許多種關於她的可能,唯獨沒有想過她會是別人的。她七歲那年,一身傷進了唐家,不明白爺爺爲什麼會收下她,只知道那段時間醫生來來往往,所有進入半山別墅的幫傭都經過嚴格篩選還簽下保密協議。
那年他九歲,偷偷跑去半山別墅見那個神祕的女孩子,爲了不讓幫傭發現,他是從陽臺爬上去的。好在那棟樓的陽臺造得不高,他沿着水管往上,在遮雨棚上落腳,再扒着欄杆爬進她房間的陽臺。
剛打開她的房間門,就看到她笑得眉眼彎彎,缺一顆牙,嘴角邊掛着酒窩,一點也不怕地指着他,“小哥哥,你爲什麼要爬進來呀?”
他登時就鬧了個大紅臉,支支吾吾地找理由:“沒有人給我開門,我就爬進來了。”
“你叫我呀,我給你開門。”她牙齒漏風,吐字不清晰,聽起來卻更可愛。
也許就是那個時刻開始,她的笑容就印在他心上了。
後來,他又偷偷來過幾次,都是爬陽臺。終於有一次被爺爺發現,老爺子一向做事狠厲,對自己的親孫子也一樣,一柺杖就打在他腿上,厲聲罵他:“我唐震先的孫子,偷偷摸摸爬陽臺,這是誰教你的東西!”
他忍着疼,不吭聲。
蘇星九卻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眼淚鼻涕一起流,鼻頭與臉頰紅彤彤的,誰拉她都不肯走,就那麼抱着爺爺的柺杖不撒手,哭得肝腸寸斷。
老爺子從沒遇過這陣仗,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處理。
家裏都是男孩,他姑姑是偏剛強的性格,教出來的沛沛也外向。像蘇星九這樣水靈可愛又動不動哭鼻子的柔弱女孩,在唐家是第一遭。
老爺子臉上尷尬。
她猶自繼續哭道:“哥哥好可憐,沒有人給他開門,爬陽臺還要被這麼兇的老爺爺打……哥哥好可憐。”
老爺子忍不住咳嗽,爲自己解釋:“我沒有欺負他。這是唐家的規矩,爬陽臺是賊纔會做的事。”
“老爺爺不認錯還罵人。”
“你,你跟他很熟嗎?這麼護着他!”
她想了許久,吸着鼻子,一邊擦眼淚一邊湊到他臉邊,用很輕的聲音問:“哥哥你叫什麼?偷偷告訴我好不好?我們要跟老爺爺說,我們早就認識了。”
他那時偷偷看爺爺的表情,大約也是第一次,從他嚴肅的臉上看到一種慈祥和藹的神色,於是就鬼使神差地轉過頭去跟她串供:“我叫唐牧深。”
女孩挖到寶似的跳起來,大叫說:“他是深哥哥,跟我很好的。”
那之後,他就得到了爺爺的首肯,可以自由出入這半山別墅。
深哥哥也成爲唯一的只有她會叫的暱稱。
他後來很迷她叫深哥哥時的樣子。漂亮活潑的小女孩子,穿一條顏色鮮豔的小裙子,把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膚襯得更顯白嫩,總是不會好好走路,蹦着跳着就往他身上躥,一句嬌俏的“深哥哥”就在耳朵邊迴響。
好聽極了。
他去學校讀書,曾不少次跟爺爺提過要帶着她一起。
原來他以爲這女孩子和唐家大概是有仇的,說得好聽點,她是被爺爺撫養在半山別墅,其實就是囚禁。她沒有自由,連去學校上學都是不行的。
爲此,唐牧深和爺爺甚至吵過架。
也是那時,他才從爺爺那裏知道,她身上有很危險的東西,如果暴露在人前,會引來居心叵測的壞人,對她和對唐家都是不利。
於是,每天放學,他都急匆匆收拾作業書本,讓司機帶他來這裏。他把在學校裏學到的東西認真教給她,像老師那樣講解,也像老師那樣佈置作業,還給她出考試卷。他在學校的優異成績,有一半是蘇星九的功勞——她幫着他二次理解,二次記憶。
那些時光一點一滴他都始終忘不了,多少次午夜夢迴,是她抱着他喊他深哥哥。
如果蘇星九不是蘇星九,只是一個爺爺隨手撫養的普通女孩,他們現在大概早就結婚,早就廝守,甚至會有一個可愛的小孩。
可蘇星九偏偏是蘇星九,她有着複雜的身世與過去,被窮兇極惡的傭兵帶走,用酷刑折磨……別的女孩子,十六歲時偷偷給他塞情書,做手工小禮物,滿臉羞澀地送給他。
蘇星九呢?
她硬生生在生死裏走了個輪迴。
她最終沒有愛他,沒有和他在一起,是人間的變數。
可蘇星九,她只要活着,就是對他最大的恩賜。
閉上眼睛,唐牧深把手放在眼皮上揉,將那些要落未落的淚彷彿都揉了回去,再睜開時,又是那雙冷淡墨黑的眼睛。
他起身打開門,叫道:“許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