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明末不求生 >第五十五章 天不欲朕一海內
    五月中的清軍大帳,裝潢卻好像還處在深冬時節。濟爾哈朗纔剛剛走進皇太極的皇帳裏,立刻就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熱氣。

    大帳的門簾全部都是用繡布包括棉花,厚厚一層,隔絕內外。帳篷內四角都炙燒着一盆滾燙的火盆,時不時又有侍從從背對着皇太極御座的小門處扇風,流通帳內的空氣。

    但饒是如此,皇太極那一張彷彿狡狐的面孔,看起來還是全無血色,讓濟爾哈朗想起了他們這一羣愛新覺羅的宗室弟兄們,早年在關外冰天雪地中奮戰後滿面掛霜的往事。

    “陛下”

    濟爾哈朗不是努爾哈赤的子嗣,他的父親舒爾哈齊與哥哥阿敏都在滿洲內部的權力鬥爭中垮臺落馬,這就讓濟爾哈朗養成了一種低調的性格。

    他遠不如哥哥阿敏那樣鋒芒畢露、狂妄放肆,加上年事已高,無心也無力於奪取滿洲的最高權力。所以就像舒爾哈齊的孫子屯齊一樣,濟爾哈朗同樣得到了皇太極的信賴。

    松錦大戰時皇太極的身體狀況已經出現了非常嚴峻的情況,後來他爲了擊敗洪承疇,勉強撐着病體親赴前線作戰,更讓病情急劇惡化。

    皇太極是一個知天命之人,他深知自己的身體已經病入膏肓,現在尚能支撐,也不過全部是依靠着一口要和闖賊決戰的心氣罷了。

    一旦這口心氣消失了,皇太極這並不漫長,卻足夠精彩和輝煌的人生,恐怕也將走到盡頭。

    皇太極的長子豪格雖然勇武善戰,久經沙場,屢建軍功,但是政治頭腦過於幼稚,缺乏獨當一面的能力,更沒有能力處置皇太極離去以後的天下亂局。何況滿洲人素來有以嫡長子繼位,嫡幼子繼產的傳統,多爾袞、阿濟格、多鐸這三個同母的胞兄弟,都是努爾哈赤的幼子。

    所以努爾哈赤死後,多爾袞三兄弟就繼承了努爾哈赤親領的兩黃旗。後來皇太極即位以後,由於原來兩黃旗是努爾哈赤親領,所以黃色成了正統的代表色。於是皇太極就把他和豪格當時做旗主的兩白旗的顏色換成了兩黃旗這個只是顏色上的對換,沒有動佐領,多爾袞三兄弟依舊掌握着原本努爾哈赤親領的一支精銳兵力。

    這以後皇太極雖然使用了不少手段增強兩黃旗嫡系的力量,但始終未能徹底削弱兩白旗一系的實力。

    豪格是皇太極的親生兒子,多爾袞也是皇太極看着長大的兄弟。這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比皇太極對這二人的瞭解更爲透徹。

    豪格頭腦簡單,絕不是自小就詭譎多智的多爾袞對手。

    皇太極一旦病逝,他的身後事,肯定不會是一片平靜的。

    大帳內熱氣沸騰翻涌,很快就讓濟爾哈朗後背流下汗水。帳內的侍衛們沒有一人說話,侍立在皇太極身旁的范文程和洪承疇二人也未發一語,空氣寂靜得使人感到害怕。

    “濟爾哈朗”

    皇太極勉強擡起右臂,他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濟爾哈朗,氣若游絲,但話語裏又飽含堅定和魄力。

    濟爾哈朗聽到皇太極說話,立即上前數步問道:“陛下”

    “多爾袞多爾袞他還在大同嗎”

    皇太極突然向濟爾哈朗問到了多爾袞,濟爾哈朗心中立即一驚,皇太極的病情惡化的這樣快,在他死後有資格爭奪滿洲人最高權力的只有豪格和多爾袞兩人。現在皇太極問到多爾袞的情況,其意已是十分明顯了。

    濟爾哈朗低下身子,小聲回道:“睿王還在大同統兵。”

    “阿濟格和多鐸呢”

    阿濟格和多鐸都跟隨在皇太極的左右南下,不久前皇太極還親自命令多鐸率領一軍向深州西面的晉州、真定方向活動。這才過多長的時間,皇太極怎麼又問起了兩人的下落。

    濟爾哈朗不知道皇太極這樣發問的原因,也不知道皇太極現在的記憶力到底退步到了何等程度,只是憑藉自己謹小慎微的性格,照實回答說:“阿濟格就在營中,多鐸已統一軍西出晉州以北,往真定一帶活動。”

    皇太極默默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些什麼話。他身上裹着厚重的絨被,絨被下還穿着一層熊皮製成的袍子,可手腳依舊冰冷如雪,兩手時不時地握在一起搓動。

    “真定的流賊動了嗎”

    “真定之賊,已馳出數股,總計約有二萬之數。現在涅槃口敗佟圖賴、屯齊,昨日衝破長尾,衝進了深州城裏。”

    皇太極又一次默然無語地點了點頭,他閉上雙眼沉思了一會兒,最後輕嘆一口氣,只把絨被裹緊,沒有再多說什麼如何處置屯齊等人的話語,反而說道:

    “佟圖賴是否已經敗死軍中”

    濟爾哈朗小心回答道:“戰場紛亂,臣不敢肆意猜測。只是涅槃口一敗以後,屯齊、唐通皆潰回大營,只有佟圖賴遲遲未歸恐怕”

    “唉李國翰,阿山,何洛會,佟圖賴國家興兵至今,已爲流賊擊殺了四名固山額真。”

    皇太極接着又搖了搖手,對侍立在一旁的范文程說道:“學士,佟圖賴爲國捐軀,需要嘉賞。屯齊和唐通雖然軍前敗北,但流賊既狡且強,雖有挫敗,卻不能與敗於明兵之手同日而語。對屯齊、唐通二人不必降爵,依罪罰銀即可。”

    皇太極接着就把自己的上半身全部支撐起來,他蒼白的臉色這時候好像稍稍恢復了一點紅暈。濟爾哈朗不禁想到,難道是涅槃口戰敗的壞消息刺激到了天聰汗

    這時候皇太極說話的節奏和語速反而穩定了許多,他和洪承疇竊竊私語了一陣以後,又對着濟爾哈朗說道:

    “濟爾哈朗真定流賊已盡數馳入深州城內了嗎”

    “真定流賊約有四五萬之數,估計其半數兵力已經進入深州城裏協防。深州守軍備有大量火炮,我軍屢次進攻傷亡頗重,現在流賊又獲得援軍,恐怕攻城將更爲困難。

    陛下陛下此前爲何遲遲不將大軍悉數投入,現在還要不要再增兵攻城”

    濟爾哈朗的問話略帶有一點質疑皇太極的意思,范文程便馬上皺起眉頭,輕聲說:“鄭親王是陛下在問話。”

    “是陛下請說。”

    “範學士不必如此咳”

    皇太極咳了一聲後,邊上的包衣立即遞上溫熱的毛巾,天聰汗用毛巾擦了擦嘴,看到上面殷紅的血跡後,不免苦笑,轉頭又對濟爾哈朗說:

    “是天不欲朕一海內是天不欲朕再現忽必烈的偉業嗎濟爾哈朗,深州就交給你了我留漢軍在此,你爲人慎重,最能統合諸軍,這些漢兵皆交付與你,必要圍定深州,不使此股兇狡流賊逃脫。

    阿濟格和多鐸都要跟我走,無論真定方面是勝是負,濟爾哈朗你在深州只要持重而行,事後地位一定更加鞏固代善還在北京,以後的事情不必多說豪格唉,豪格啊”

    皇太極說話間,眼神卻漸漸變得縹緲了起來,他好像看到了遠方數不盡的山河,太行山、黃河、淮河、秦嶺、長江、五嶺滿布於華夏大地的無數山川,他本應親自率領鐵騎,踏平這一切,直到抵達世界另一端的海洋爲止。

    但是如今好像一切都將終止。

    “朕的宏願,怎麼能錯手於他人再給我一年不、幾個月就好。”

    皇太極靠在熊皮椅背上面,他面色蒼白,讓濟爾哈朗又想起了那白山黑水中的光景。這個滿洲人真正的建國之父,一位遠超於努爾哈赤的偉人,天聰汗和崇德皇帝,怎麼會露出這樣脆弱的模樣

    “是天不欲朕一海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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