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那可就是個活生生的女人了。
“看得不嚴,整個宅子一天都亂哄哄的,沒什麼防守。要數最鬧的就是那個小少爺了。你可想好,若是乖巧些的孩子還罷了,你要將那傢伙帶在身邊,我們可沒人會幫你。”
“知道,別廢話了。”
佘氿倚靠在牆邊。這面牆對着的是一條窄窄的小巷,現在也沒人路過,安靜得很。他聲音壓得很低,甚至吵不醒安睡在窩裏的鳥兒。
“但有人巡夜,直接從這兒翻進去是不可能的。正門下有條縫,一匝寬,定是能塞進一條蛇的。不過門口有隻大黃狗,又兇又醜,你可得小心。”
“他在哪兒?”
“深院裏有個單獨新蓋的小樓,有四層高,是整個院裏最高的建築。那小少爺雖然算不上那種紈絝子弟,嘴卻異常刻毒。有的話連我也是不會說的,他那個年紀,卻能輕易逮住人的傷口猛薅,何況無冤無仇的。這最爲匪夷所思。”
解煙說着,同他一併往正門的方向走着。佘氿默默地聽,平淡道:
“例如?”
“開口閉口說那些下人是懶鬼、無賴、喪門星、天殺的、偷餉的賊;又逮着一個小廝欺負,若不順着他的意,就提他那過世的母親;淨給人出難題,做不到就極盡羞辱,字字扎肉。他嘴上沒門,在長輩面前也毫無規矩。還有:今晚飯桌上,一個笨手笨腳的丫鬟不小心把淨手的水灑了些,他反手將滾燙的熱茶向後潑到她臉上,看都不帶看。丫鬟只是慘叫,叫人拉走了,估計會燙掉一層皮下來。但這孩子總是不鬧不怒的,不論說多刻薄的話,做多惡毒的事,都面不改色,如此看來是真沒點人樣。按理說人們說的話,都是爲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卻從沒什麼動機似的,單是爲了挖苦而挖苦。”
“你說的不錯,他可一向那樣。但他是妖怪的時候,傷人性命也是爲了加害而加害的。人的話,就和刀子和妖術是別無二致,都能將人傷得是體無完膚,肝腸寸斷。可不論如何,現在的他能會的也只是那些小孩子的把戲。”
“吶,你是知道他是怎麼一回事的,閣主大人都查過了。變成這樣也是人類自己作孽。”
“好像說他娘之前不是正室,憑什麼手段把正室逼走,這小子纔跟着他娘麻雀變鳳凰來着?最後正室給氣出了病,正室的孩子也依次被掃地出門了。”
“當媽的這麼有手段,兒子自然不是孬種啊。”解煙揶揄着。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巷子拐了個彎兒,再沒有人的影子出現。只有牆壁與牆根上,各自有一隻紫黑色的蠍與蜿蜒的細蛇貼壁潛行,悄無聲息。它們從兩個輪流打哈欠的侍衛身後鑽進了門中,潛入草叢。這時候,一隻安睡的大黃狗忽然支棱起耳朵,聞到了什麼異樣的氣息。它急哄哄地站起身,立刻發現了那兩個外來的不速之客。咕嚕嚕的低吼在喉中滾動,緊皺的眉頭顯得凶神惡煞。
就在此時,草地上忽然豎起了一條蛇影。蛇的半身陡然直立,信子發出刺耳的嘶鳴。那一瞬間,好像有某種龐大驚駭的妖影從蛇的身體擴散。雖然只是眨眼的功夫,但那條狗立刻發出被打了似的哀鳴,楚楚可憐步步後退,夾着尾巴瑟縮回自己的狗窩去了。
“你腦袋上這碗水,若是落下來一滴,你腦袋也要掉到地上。”
榻上那人懶洋洋地說着,翻過身去。隔了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廝站在牀邊,兩位毫無徵兆出現在門口的兩人看不清楚。一枚金針飛竄而去,直直釘入小孩兒的後脖子裏。他那煙燻了似的濃郁黑圈中,兩眼一直,驀地倒下去。
碗兒打在地上,啪嗒一聲碎了,水和瓷片濺了滿地。
兩枚陶瓷渣子迸到少爺榻上了,他騰地起身,帶着怨氣,嘴裏還嚷着:
“廢物東西,你是偏癱嗎?光是站着就……”
他看到陌生的兩人。
“你們是誰?”
十二三歲的少爺即刻改口,話裏話外卻透着冷靜。沒有觸電似的大聲喧嚷,也沒有驚惶失措以至失聲,只是簡單地看着他們,平淡無奇。見他還真是一點也不驚訝,佘氿與解煙對視一眼,一前一後走進屋內,來到他的榻前。
這屋子很大,幾乎整個平層都是打通的。但空間再寬闊,沒有雜物是填不滿的。這一層亂七八糟,無序中透着有序,有序上又蒙着新的無序,看起來就像是那種收拾好了、打亂、再收拾好、再打亂。循環往復,不厭其煩,樂此不疲。
佘氿就這麼踩在碎瓷片上,發出咔嚓的破碎聲。解煙腳下卻很安靜,彷彿她輕到只有一層空殼,被幾個碎片擡起來了似的。少年掃了一眼,冷笑一聲:
“哼,進我的房間可是要脫鞋的,把庭院的髒東西帶進來,真不嫌惡心。有娘生沒娘教的東西,這點禮節也不懂嗎?我不管你們是誰,到了我的地盤就要聽我的規矩。”
解煙紗巾下的脣角勉強勾起來,眉梢微皺。
“也真稀奇。你怎麼不問問,你樓下的看守們是如何被放倒的?”
“這不都做給我看了嗎?”他攤開手,順手指了指地上差不多同齡的小廝,“問這種問題,真不知是你傻還是我傻。”
這囂張的臭小子可真是令人生厭。走在街上,恐怕狗都不樂意多看他一眼。佘氿反而笑了一聲,解煙倒真沒聽明白,究竟是真心的喜悅呢,還是氣極反笑呢。
佘氿蹲在牀邊,託着一邊臉看着他。這小子的確連容貌都與縋烏相近——或許是兒時的縋烏。不過,他們的相遇可並不是從那種時候開始算起的。佘氿確信,這絕不是自己私心才這麼覺得的,因爲他身上的確有那蛛妖的影子。說不上是縮小的他,但除了面容,還有那神態、那氣質,這股子討人厭的勁都和那蠻不講理的蜘蛛精別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