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或許是在“那樣的事”後,溫酒第一次正面直視着他曾經的未婚妻。
兩人的視線直直對上了,這一刻,竟令問螢感到錯愕。
她當真不知自己在茫茫人羣中察覺到的,完完全全就是溫酒本人。在追擊的途中她也並未被情緒衝昏頭腦,她也思考過,這是一個陷阱,一個誘餌。說不定,這只是個沾染溫酒氣息的什麼人,甚至傀儡,反正不需要是他自身。
但當她完全確認這就是活生生的溫酒,鍾離溫酒時,她便哽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樣的追逐已經持續了數天,她幾乎滴水未進,支撐着她正常活動的力量早已經消耗殆盡,現在讓她得以站在這裏的,是身體對妖力的燃燒。這對妖怪來說是很正常的事,不如說大多數妖怪都是運用這樣的方式生存——以種種方式大量獲取妖力,再緩慢地燃燒以維持生存,或爲下一次屠殺與吞噬做準備,後者需要你更強大……對一部分妖怪而言,像是人類一樣從簡單的食物裏汲取營養,不去消耗自身的妖力,是很可笑的行爲。
既然有這樣的能力和力量,爲何不加以運用呢?他們不會理解。就像,問螢不理解明明可以憑藉浮於表層的方式維持生存,不必一天到晚打打殺殺的。她雖然是個妖怪,雖然與大多數人類,和已經融入人類生活的妖怪相比,仍具備原始而強烈的妖性——但她終歸還是更喜歡和平。
或許現在,到了某種不得不交鋒的時刻。
天色暗沉沉的,黃昏已逝,隨時會迫近黑夜的暮色令人惶恐。兩人就這麼站在原野上,中間隔着一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距離。這裏沒有任何掩護了,只有荒蕪的空地。冬天是那麼冷,在沒有遮蔽物的荒原上,寒風肆意馳騁。
問螢的頭髮凌亂地在風裏擺動,像是想要掙脫束縛的雪。
“回答我!”她的聲音穿透冷風,“倒是你要逃到什麼時候?”
“我從未逃過。”溫酒平靜地說。凜冽的寒風裏,他烏黑的長髮也隨風擺動,與前方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你爲什麼要避着我?躲着我?我向來不想做糾纏不休的女人,我就想問個明白,究竟是什麼讓你選瞭如今的道路?我也不想逼問你,讓你去回想起傳言裏的那天——你離開的那天!可你該給我說個清楚,說個明白!你若能做解釋,能讓我信服,我便不再糾纏!”
“我知你不是什麼糾纏不休的女人……這麼多年,你沒什麼改變,我甚是欣慰。”
“你已經不再有資格對我感到欣慰什麼的了。”問螢搖了搖頭,“我原本以爲,這之中有什麼隱情……或許真的有吧。但是我已經不能原諒你了,你爲無庸氏做事,而他們又是那樣一羣——混賬!”
望着緊咬牙關、面目幾近猙獰的問螢,溫酒只是淡淡地迴應:
“這話可真不好聽,但我不會反駁你。我唯一要糾正的,便是我並非爲無庸氏做事。我所幫助的,只有無庸藍一人。”
“他是混賬中的混賬!”
“我依然不否認你的評價。”溫酒淺淺笑了一下,“你還是同過去一樣武斷。你說的不對也不錯,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確是一個十分強大的傢伙。不論是作爲人類,還是妖怪。”
“你何時變得這般趨炎附勢了?!”
“你有什麼樣的理念?又有什麼樣的追求?這麼多年,我竟一點也不瞭解你。”
“我們畢竟是闊別多年……妖與人,都是會變的。”溫酒重複着,“都是會變的。”
“你想變就變罷——你已經變了。”問螢眼邊感到一陣酸楚,“我知道過去的你許是回不來了。我喜歡的,怕也只是過去的你。”
“是了,你不喜歡我。”
說這話的時候,散亂的頭髮讓問螢看不清楚溫酒的表情。但他的語氣是那樣平常,就好像敘述的是別人的、無關緊要的瑣事。可她仍感到一陣心悸,像是被揭了老底似的。可自己分明已經承認了不是嗎?她又在在乎什麼?她深吸了幾口氣,冰冷的風讓她的意識清醒許多。接着,她穩住了情緒,順着溫酒的話說了下去。
“我是喜歡過你的,但我很抱歉。你若是變了,我便不再喜歡。”
“嗯,你喜歡的不是真真正正的我本人,不是變成什麼樣,你都喜歡的那個人。”
“這難道有錯麼?”問螢真不明白,“我樂意喜歡誰,都是我的自由。”
“別誤會,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不如說,我覺得你的選擇反而很正確。從理性的角度考慮,你一次次的冒險雖然有些愚蠢,但終歸能落得合理的解釋。我選擇了與強者同行,而你選擇與人類爲友。你倒是比我坦誠,比我清醒。我現在也弄不清,當初的我究竟是真正地……那樣喜愛着你,同你一樣,還是說,這只是一種水到渠成罷了?”
的確,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了他們的關係。一個是寒觴的親妹妹,一個是寒觴的好兄弟。他們互相扶持,一路走來,誰聽了這樣的故事,都會覺得他們是天作之合。但就是有些意外發生了——沒什麼,世事難料嘛。雖然聽起來有些遺憾,可這不是故事,他們也有自己的人生。活在這世上,就要不斷做出選擇。只是恰巧現在他們各自的選擇,讓他們漸行漸遠。
問螢其實比誰都要明白。
“我要反駁你。”問螢的語氣突然變得堅定,“其他的事,我都當你沒說錯,唯獨你不該拿強者與人類作爲同級的什麼來比喻。人類之中亦有強者,你不該從心底裏否認他們。”
溫酒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他像是皺起了眉,又像是想笑。這絕不是個常見的表情,不如說打小他們一起長大,問螢就沒見他會這樣子過。他大概是想要嘲笑的。
“不然呢……?”在他說出口的時候,他的臉徹底陰了下來。“人類都是無可救藥的東西。再怎麼強大,內心也是那般骯髒,總想着追求着更大的財富或者力量。既然有這種追求,那就是不滿足於現狀,就是貪婪。那麼,他們就認爲自己還不夠富有,還不夠強大。這樣一來,他們不就是弱小的嗎?每個人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