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兩個姑娘一直是大氣都不敢喘的,但慕琬攥緊了自己的武器,以防這位妖怪忽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她們都是清醒的人,不可能因爲一場動人至深的歷史就“成人之美”,慫恿山海與她在一起——不論這對於她們,還是對於晗笑姑娘,都未免太不公平。
晗笑向後仰去,靠在樹幹上,目光變得空曠。她先前見到山海的時候,雙眸就像被燭火點燃了一樣,可現在一點光芒也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黛鸞環顧左右,期待着卯月君能說點什麼,可她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她有點着急,不知現在該怎樣收場。山海的話很直接,卻恰恰證明他很清醒。慕琬並不擔心那妖怪直接和他們撕破臉,痛痛快快打一場的確更實在。這並不是沒有可能,除了黃泉十二月,能在漫長的時光中保留清醒的意識與心智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否則她也不會成爲妖怪了。
晗笑擡起臉,看了一眼蒼白的天。她有些發抖,應該不是冷,而是憤怒與無助。山海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半跪下身,卻也不扶起她。他依然好言相勸着:
“這世間有許多別緻的景色,與各式各樣的人。我先前的說法是冒失了,我該道歉。想必這幾百年來,一定有很多人從這棵樹下路過,今後也會有更多人。你會認識新的友人,人類也好,妖怪也好,只是守着過去的記憶不放,會抓不住新的東西。”
晗笑一個勁地搖頭,空氣中的花香都讓人覺得悲傷。
“不,不行,不會的……那都不是你。你應當答應我——你爲什麼不能答應我?只要你願意同我在一起,我不介意你記不記得過去的事。我可以繼續對你好,告訴你我當時沒來得及說的話。雖然百年間的事我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印象,可與你在一起的一點一滴,我都記着!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你爲何要說這些冷冰冰的話?爲何就不能……”
慕琬先前還想勸山海悠着點說話,這會兒她先聽不下去了。
“這位姑娘,不是我說,你是不是有點一廂情願了?”她向前走了兩步,“凜道長把話跟你拎的這樣明白,你卻還是不清不楚地糾纏他,還責備他不講情面?話說的已經很清楚了,你等的、你想見的,和你面前現在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個人。誰投胎轉世還不喝碗孟婆湯呢,執着於一個不可能的人又有何用?都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想不開,反而把自己給繞進去了。我勸你啊,還是再好好琢磨琢磨,你要的到底是……”
“你是誰?”晗笑的眼神很怪異,“你又是打哪兒來的?”
這語氣讓慕琬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就好像她方纔和黛鸞站在一邊,真就被當成了背景。而且這種眼神和態度,分明就不打算好好說話,擺明了對她有什麼不該有的質疑。黛鸞連忙跑到中間,義正言辭地解釋:
“姐姐你可千萬別誤會,她和山海可沒什麼不清不白的地方。她剛纔那些話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開心些,別糾結於過去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活着總得向前看嘛。”
晗笑緩緩站起身,山海也跟着起來,但向後退了一步。
“我可真羨慕你們。”
“……爲何?”
“真是投了個好胎,有一副好命。生而爲人,可以用來獨自垂淚的時間那樣短,悲傷不過是一眨眼就沒有的事。我過去也曾是這樣的,只是到了現在,怎麼也擺脫不了這纏人的煩惱。你們真幸運啊,命中註定能遇到我心心念唸的人,順風順水走完一生,也不用忍受孤獨和時間的折磨。”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的悲傷是悲傷,我的苦處就不苦了?你只是呆在同一個地方一動不動罷了,我活了二十多年何時像今年這樣四處奔波?我經歷了什麼你怎麼知道?要我告訴你麼?你又有什麼資格和立場評判?”
“我呆在同一個地方?我倒想要走,想要四處去找他呢!我走得了嗎?你如此大義凜然地說這些話,你又懂我什麼?!你經歷了什麼,與我何干!”
眼見着氣氛愈發緊張,師徒倆一時說不出話來。黛鸞想趁慕琬發作前拉住她,可剛伸出手,慕琬又向前走了兩步,與晗笑面對面,劍拔弩張。雖然山海知道,她比起過去來已經剋制很多,可晗笑這些話無異於揭人傷疤,專門挑讓她變成如今這樣的原因狠戳,她若真發火了也能理解。要是衝突若能避免,誰都不願讓它發生的。
“別……梁丘你莫衝動,人不能拿自己的道理去與妖爭辯……”
晗笑何嘗不是被人戳了傷口?她正委屈,又看到心上人對別的姑娘拉拉扯扯,一時氣紅了臉。一陣妖氣的浪潮從腳下涌現,令她的頭髮與衣襬變得張牙舞爪,面容詭異許多。
“妖?你不與妖爭辯,就因爲你現在是人?誰的前世不是在人與妖之間輪迴置換,你曾也是妖怪,就因爲我現在成了妖,你是與人團結一心反過來指責我了?”
“姑娘,我沒有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她的聲音尖銳到令人聽不清,只覺得刺耳,三人不約而同捂住了耳朵。怒火中燒的花妖讓周圍所有的植物都震顫着,所有枝葉相互摩擦發出不自然的窸窣聲。那棵在寒冬裏盛開的含笑樹綻放出更多的花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加着,空氣中令人暈眩的香味變得黏稠,如潮水般的窒息感席捲而來。
山海很快發現不對勁的地方:除了那棵樹外,所有的花花草草都在迅速枯萎。它們像那時卯月君手中的鈴蘭,很快蔫下來,失去水分也失去活力,最後失去色彩,變成一堆枯黃無力的殘骸。
她在抽取周遭的靈力。
“等等,晗笑姑娘,你要做什麼?”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
她的語氣是如此悲傷,以至於那凌然的憤怒都被掩飾起來。
“你願意爲我留下來嗎?只不過是……一世的時間罷了,不過是幾十年而已!我爲你等了這麼久,只換得彈指一瞬我也心滿意足了!”
彈指一瞬……?
慕琬簡直震驚到難以附加——這女妖究竟是如何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等話來的?誠然妖魔的壽命比人類漫長許多,她曾作爲人類,卻完全將人類的苦難拋卻在腦後,這是何等的恬不知恥!
山海比她好些,能理解她爲何說出這樣的話。但若讓他放棄作爲人類的一生,放棄自己的徒兒與友人,放棄今後爲江山社稷所忙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