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懷音記得清清楚楚，小時候跟着師兄們出外收租子會看到他，有時候嘻嘻呵呵坐在田間丟泥巴；但有時候，他是頂正常的一個人，在一羣小孩子的簇擁下一本正經教算術、講史書。</p>
柳懷音那時還是個小屁孩，有時候也會站在那邊聽他講，說中原自明朝以後，後金入關屠殺漢人，寧家先祖寧淵奮起反抗，把後金人趕跑啦，重新恢復漢室啦，於是先祁便這麼建立啦。</p>
這些事三歲小孩都知道。不過民間的傳聞與史書不同，中間多了個神仙，說是神仙從天而降把後金人殺光了，寧淵才當上先祁的皇帝——總之明朝與祁國之間的史料本就空白了數年，這裏頭怎麼編都成。但那瘋子很認真，若有人質疑，他就要爭執一番，接着好不容易正常一會的樣子又變得瘋瘋癲癲。</p>
“龍火幫打來啦！不要殺我爹，不要殺我娘！”他會這麼呼號一嗓子，跑進田埂裏，誰也逮不着。</p>
他們後來告訴他，瘋子都是這樣，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清醒時能當賬房先生，算錢一文不差；迷糊時能把人的腦袋當西瓜切下來，事後也不會記得。</p>
他提心吊膽，就怕宋飛鷂也是這樣的，路上突然發起瘋會把他從馬上掀下去……幸好並沒有。</p>
馬下了山，走了好長的路，也不知是拐進了哪個村哪條巷，耳畔從林間鳥語逐漸轉爲鼎沸人聲，再到人聲又靜了。</p>
這應是一座院落，聞一聞，滿鼻子苦藥香味。</p>
她把他抱下馬，臨門一腳踹，高呼：“弦安，救命了。”</p>
“一年不見，回來就喊救命，”門裏的人嘆了聲，擡起眼皮仔細看來，“我以爲要救命的是你。”</p>
果真是個面目清俊的男子，一手捧書，一手執銀針，正坐在書桌前，頗有名醫的風範。她路上講過，這大夫是她義兄，姓劉。</p>
女人操着一口北地方言粗聲應道：“忒爺爺好得很！你不用操心！”</p>
隨後掃落桌上雜物，便把柳懷音丟到桌上躺好了。</p>
“……我說的不是你的身體，”劉大夫並不生氣，只是慢悠悠地收起銀針，搖搖頭，“我的意思：心病還需心藥醫。”</p>
柳懷音可聽明白了，滿腹的疑當即脫口而出：“大姐，你腦袋真的有問題？！”</p>
“滾，我沒病！”她理直氣壯道。</p>
柳懷音想，玉辰山下的那瘋子，也常常是這麼說的。</p>
弦安暫不跟她計較，面對桌上的大活人，清了清嗓子：“大清早的，你這是又撿了什麼回來？”</p>
“要你看啊，”她指向他，“腳折了，還有內傷。網其他我看不出。”</p>
接着自顧自往屋裏走，邊走邊舉着酒葫蘆問：“酒有沒有？”</p>
“後院凍了一冬天的桂花釀，你喫嗎？”</p>
“喫。”</p>
劉大夫迴轉頭，終於有空跟柳懷音打招呼：“你好。”</p>
“你好。”柳懷音有點緊張。</p>
柳懷音老實答道：“呃咳咳……就……晚上……不知怎麼回事她就出現了，救了我。”</p>
“哦——”他拖起長調，“那她有殺人？”</p>
“呃……有……”</p>
“飛鷂！”</p>
話音陡然嚴厲，這大夫換了另一副面孔</p>
宋飛鷂的腦袋從後院門外探入：“幹嘛？”</p>
“你又動手！”他指責道。</p>
她底氣不足，腦袋縮了回去：“你管我，看你的病……”</p>
那大夫，蹙着眉頭，欲言又止，只得板着臉繼續爲他診治。</p>
“腳踝有一點骨折。”</p>
“肋骨有幾根骨折。”</p>
“肺與胃受到一點重創。”</p>
“小朋友，死不了。”</p>
說罷退到一旁，準備一些器具。</p>
柳懷音趕緊道：“在你口中……全都是一點點的小問題，那麼請問若要痊癒，需要多久？”</p>
“至少一個月。”</p>
“什麼？需要一個月？！”他不滿。</p>
大夫瞥了他一眼：“一個月，只是最好的估計。”</p>
“這不行……一個月，什麼線索都沒了！我還能上哪裏找到殺我師兄弟的兇手？！”</p>
“那你可找其他親朋替你尋找線索。”</p>
恰在此時，宋飛鷂取酒復返，坐到旁邊插了一句嘴：“他門派上下全死了，就剩他一個。”</p>
“哦，”大夫瞭然，“所以你是急着報仇？”</p>
“是！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柳懷音一指宋飛鷂，“她答應幫我的！”</p>
“對啊！”她猛一拍大腿附和，“我支持報仇！”</p>
“我不支持！”</p>
劉大夫瞪圓雙眼，怒視向她：“瞎胡鬧！你答應過我，來到南祁就安分守己隱姓埋名，再不理江湖之事！”</p>
“你說錯了，是江湖之事找上我！要怪怪別人！”</p>
柳懷音聽他們吵架，作爲一個外人，他不便多嘴。35xs可此刻不是吵架的時機，他也不想聽他們吵。</p>
所以他不得不提醒：“……大夫，先診治我再說？”</p>
劉大夫被他打斷，又嘆一聲：“小朋友，冤冤相報何時了，其實報仇並不能解千恨……”</p>
話語意有所指，不是隻說給他聽的。</p>
柳懷音不願意聽，撇過頭去：“那要等我報了再說！”</p>
“……”</p>
“等我報完仇，再體會恨意是否能解。”</p>
“固執，”他不悅，“一個兩個都固執！”</p>
但趁着說話功夫，他還是調出了一碗湯劑，先令柳懷音服下，再從從櫃中取出一個布包，在他眼前解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