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他不傷害我腹中骨肉,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找出那個子虛烏有的姦夫
他長袖一揮,地面上的瓷碗碎片和黑色汁液都悄然不見,地面潔淨如初。之後,他竟悠然自得,旁若無人地寬衣。
我瞪大眼睛瞧他,那人卻恍若未見,輕輕將我往裏移了移,聲音溫潤如玉:“先前見我的房門緊鎖,房內積灰甚厚,我還黯然神傷。現下看來,是我不懂凝兒的苦心。我既歸來,你我夫妻,理應共寢。”
陰晴不定,陰陽怪氣,我心存戒備,雙手交叉於腹前,閉上眼假寐。
接下來,我卻被他的動作驚得一乍,不敢閉眼,更不敢睜眼。
“凝兒”他吐氣如蘭:“當初,我就不該救你”
我閉眼,全身僵硬,難得贊同:對呀,你就不該救我
“想我勤學苦練二十載,自恃冷靜剋制,沒想到卻栽在你身上”
“五年了每次趟血河,翻屍山,陷入絕境,命懸一線時,都想着若我死去,凝兒怎麼辦”
“我的凝兒,有傾國之貌,卻無縛雞之力;有身缺之憾,卻無怨恨之情;有玲瓏之思,卻無責人之習;有云遊之願,卻無逃離之心。”
“師父說,山腳那人待你優厚,要將你許配給他。我卻想着,天底下哪有人配得上我的凝兒”
“我想着,總會予你一世榮華,會讓你和其他浩命貴婦一樣,綾羅綢緞加身,香車寶馬相隨,玉液瓊漿盡享,珠翠之珍滿盤。品茗賞花,鑑寶聽曲,而不是守在貧瘠的青要山,頓頓粗茶淡飯。”
他的眼,如黑夜中獨行的狼:“我愛你入骨,你卻傷我至心我爲你魂牽夢繞,你卻和他人在一起”
“告訴我,是他誘騙了你,不是你心甘情願的罷”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你,”他雙手緊扣我的肩,似強調,又似重申,聲調壓抑憤懣:“是我的”
燭光明明滅滅,意識昏昏沉沉,月光浮浮沉沉,帷幔搖搖曳曳
身後之人不知何時沉睡,呼吸綿長,神情倦怠。
不知何時被解穴的我,點了他的睡穴,費力推開他,瞧着那張被風霜侵蝕卻依舊俊美的臉,手握匕首,幾番鬆緊,終究還是鬆開,任刀在地上翻滾後,歸於寂靜。
他說得對,我有云遊之願,卻無逃離之心。我一直都知道,要出青要結界,對於沒有術法修爲的我而言,只需他的掌中血即可。
是我太心軟,是我不忍心。
忍着小腹劇痛,急匆匆地收拾衣物行囊。
他既已生殺心,要麼遠離,要麼藏匿。倉皇顫抖中,孩子的小衣掉落在地,我俯身拾物時,才發現腳下血跡點點,像過分妖豔的桃花。
月光清亮,走出竹屋,邁下青階,踏上小舟。我神情堅定,步履蹣跚。使出剩餘的力氣,借術法催發木舟,在荷塘中央飄蕩。
孩子,這是我們約定的暗號,你是不是忘記了
我顫抖得厲害,咬了咬牙,又用力地敲擊“啵啵啵啵啵啵啵”,側耳半刻,還是沒有一分動靜。
孩子
突然很懷念那個午後,陽光正好,荷香正濃,我躺在木舟中,被一陣莫名的震動驚醒。那是從腹中傳來的,孩子的問候:“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我無聲而泣,淚流滿面,一手輕撫小腹,一手輕拍“啪啪啪啪啪啪啪”
孩子,睡着了孃親在跟你打招呼呢
“啪啪啪啪啪啪啪”
別貪睡了跟孃親玩遊戲罷,一次就好
“啪啪啪啪啪啪啪”
孩子,是孃親沒用,沒有保護好你,你要是願意原諒孃親,就動動罷
“啪啪啪啪啪啪啪”
我失聲痛哭,終於意識到,孩子早就睡着了或許這一次,再也不會醒來了
那麼多小衣,無論是針腳歪斜或是做工精巧的,他都穿不了了
虎頭鞋,紅棉襖,再也不知合不合身了
撥浪鼓,竹蜻蜓,再也用不上了
青要那麼美,荷花如此香,空氣那麼清新,陽光那麼燦爛,他終歸是感受不到了
無妨
我們拍過手,要永遠在一起
寶貝,別怕孃親陪你。
我萬念俱灰,撕下寢衣一角,蘸血而書,書罷便隨手搭在荷葉之上。
用指氣割開左手手腕,垂手小舟邊,我右手撫腹,擡眼望天。
月明星稀,萬籟俱寂,唯有水流淙淙,和我剛來到這個世上時,聽到的水聲,一模一樣。
那時,他才五歲,興奮地說:“師父師父,你看,我撿了個寶貝”
如今,他卻想盡辦法,親手殺死了我的寶貝
意識模糊中,似乎還記得,那雙拉着我的小手,慢慢地變成了大手,他說:“你且安心待在青要,守着我們的家”“明年桃花開時,我便會回山迎娶你”
曾日夜期盼他的歸期,此刻卻無比希望他從未回來
“救命之恩,教導之義,同門之誼,憐愛之情,銘記於內。雖蒙垂青,難乎交心。既已身許,何談苟且。腹胎異象,難證清白。一屍兩命,遂君心願。一別兩寬,了無牽掛。山高水長,願不復見”
二十年前,我在木盆,目不能視,與他巧遇,是我的幸
二十年後,我在木舟,口不能言,與他重逢,是我的劫
也好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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