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他無顏面對林苒,或者,這個地方對他來說,隱藏了太多太多別人難以理解的心情和記憶。又或者……
周淮安甩甩頭:“我們進去。”他一把扣住林苒的手腕,把他拉到一邊,自己一馬當先地先走了進去,以身擋住林苒有可能的橫衝直撞。
下了幾個臺階,然後拐彎,再下幾個臺階……
被驚起的一隻烏鴉落在臺階邊緣,全身像是燒焦了一樣的黑,瞪着圓圓的眼睛望着周淮安,張開象徵着不詳的嘴,衝他“呱呱”叫了兩聲,猛地擦着他的身邊飛到了天上。
周淮安在鳥衝過來的瞬間握緊了手上用來防身的一把刀,手心一圈冷汗。
這地方太詭異了。
林苒似乎有意無意地念叨了一句:“爲什麼會有這麼多的烏鴉?”周淮安擡起頭,他們已經半截身體處在地下,兩邊是顯得高大無比的圍牆,圍牆上站着一圈黑鴉,在手電筒的光圈下冷冷地看着他們,就像是在趕一場送葬的集市。
“畜生們,別管它們。”周淮安輕輕地握住林苒的手,寒意漸漸從地底下升起來,他們身上的暖意好像在這裏消失殆盡了。隨後視野驟然開闊,周淮安猛地頓住腳步,瞪大了眼睛。
眼前是一個銅門檻,裏面靠着牆,坐着一個人――
“伍子平……”
走進復仇女神聖林深處,大地開裂,開裂的洞口有一道銅門檻。有許多彎彎曲曲的小道,通到那裏。這地洞是通向地府的一處入口――大開的地獄之門,傳說中俄狄浦斯的最終歸宿。
周淮安的眼睛越睜越大,眼前的情景讓他感覺到強烈的惡意,混雜在說不出詭異中,慘死的中年人,成羣的烏鴉,遠古的荒謬的神話結局:“這太變態了。”
林苒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走過去,這人體蠟像其實做的並不真實,但因爲第一眼的衝擊力實在太大,所以她纔會被嚇住。
旁邊地上潑灑着暗紅色的顏料,應該是代表着鮮血,做工粗糙的人體蠟像的嘴張着,手指劃出一道長長的痕跡。
她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知道了那些事情之後,她每次想起來想要把對方除之而後快,而在知曉了他內心壓抑着什麼樣的瘋狂之後,林苒又覺得這個人,似乎,稍微有那麼一點兒可憐……
她無數次在腦子裏描摹着伍子平的死亡,可是真的目睹了的時候,不知道爲什麼,想起的卻不是那些日子的暗無天日――而是小時候,風雨無阻代替母親和繼父幫她帶飯的人;那言語不多,卻總是用某種純粹的溫柔的目光凝視着自己的人,那記憶力最淺淡,也最真摯的笑容,那黑暗裏讓人心驚膽顫的瘋狂,和瘋狂背後沒頂似的悲傷。
兜兜轉轉,竟然還是念着他的好,林苒困惑地想,原來自己,其實並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恨這個人。她無意識地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具蠟像的手背上,收緊,掌心盡是冰冷。
罪孽和憎恨是太過淺顯的東西,無法穿越死亡……和腐朽。
林苒心下茫然。
半晌,周淮安嘆了口氣:“先把這東西擡出去吧。”
周淮安扶起林苒,退在一邊,幾個人小心地從狹窄的過道里擠出來,擡起蠟像往外走,周淮安無意間低頭看了一眼,突然蹲下來,伏在地上:“你看這裏,他身體擋住的。”
灰色的牆角,刻着幾個歪歪扭扭的字跡:不要相……
字寫得很匆忙,而且從灰塵來看,應該已經刻了很久了。
林苒看着這個,眼神慢慢地暗了下去,忽然她猛地站起身來,幾步追上了擡着蠟像的人,仔細地把上面的傷口統統看了一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林苒長出了一口氣,踉蹌着往後退了兩步,“怪不得有這麼多的刀傷……”
“要給我們看的傷痕並不上面劈砍出來的刀痕,你看胸口那裏,有個空洞,”林苒看着那具做成伍子平樣子的蠟像,眼睛裏有意義不明的悲愴,“這麼多刀傷不過是爲了掩蓋這個事實罷了。”
周淮安奇了怪了:“反正都是要展現個樣子,他又何必……”
“爲了讓我看到這一切,告訴我,跟他作對的人是個什麼下場,”林苒的聲音很疲憊,“你也不用往別人身上想了,把我們誑到這裏的八成不是他,可是要讓我看這東西的,就是伍子平。”
“爲什麼死了?!爲什麼?!啊……我不相信,這不可能,我是神,我纔是神!乖……噓……不要叫,不要叫,你們有機會能長生不老,你們跟着我可以擁有全世界,噓……”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噓,我做得到,我做得到……沒有人能打敗我!沒有人!誰也殺不死我……你想殺我麼?你想殺我嗎?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衛蔚臉色煞白地經過這些已經有些神志不清的人,緊緊地跟在給自己領路的人身後。
她沒有想到,莫執會這麼快發現林苒行蹤不明,而且發現的第一時間居然沒有去找人,而是對林丞這邊的一條線路動了手。
另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趕過來,沒多久,“醫生”急匆匆地出現了,凝神聽了一會,他臉色發青地衝衛蔚點點頭,深深地吸了口氣,五指翻飛地在大門旁邊輸入了密碼,門打開了,慘叫和尖嘯的音量立刻擴大了好幾倍,衛蔚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醫生的神色依然沒動,兩個人相對站着。過了一會,裏面的聲音慢慢平靜了,衛蔚嘆了口氣,繞過醫生,打算進去看看。醫生卻突然說:“他們當年沒能殺了他,卻讓他瘋了。”
衛蔚猛地轉過身來,冷笑着看着醫生:“怎麼,你想給他報仇?醫生,掂量掂量你的能耐再說……”
醫生好像沒聽見她的話似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地面,顯得有些茫然,聲音很輕:“我不明白,他爲什麼非要找回以前的樣子,還要讓那個人也找回以前的樣子,一輩子難道就只能贏不能輸麼?”
衛蔚“哼”了一聲:“你不明白麼?大概那說明你還沒瘋。”她不再理會醫生,轉身大步走進了那間戒備森嚴的屋子。入眼處全部是醫療器械,聞到的也是混合着淡淡血腥味的消毒水味兒。
屋裏的幾個人小心地把已經昏睡過去的男人放在輪椅上,往外推,注射器什麼的亂七八糟的堆在一旁。
其中一個人的手臂上被劃了一條深深的口子,血把雪白的袖子都給染紅了。他對衛蔚點點頭:“麻煩你善後了。”
衛蔚瞥了一眼旁邊的東西,壓下反胃的感覺:“他突然發瘋,是因爲……又失敗了?”
醫生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他一直不成功,這東西怎麼可能這麼輕鬆地就戒得掉……你說那個姓谷的,他究竟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東西?”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衛蔚:“你說呢?”
衛蔚挑起眉,陰鷙地看了他一眼:“我怎麼知道?你應該去問那個死人。”
醫生那張看起來頗爲忠厚老實的大衆臉上出現了點不那麼大衆的表情:“死人永遠是最能創造奇蹟的那個,要不是那天的的意外,誰都不知道原來那個老不死居然掌握了那麼多的祕密,嘖,人不可貌相。雖然有點不敬,不過我覺得他選合夥人和對頭的眼光一直不怎麼樣。”
“你不如干脆說看我不順眼。”
醫生搖搖頭,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想得到什麼,林先生不問,他相信你,我也暫時相信他……不過,你不覺得,你做了太多多餘的事情了嗎?”
“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