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苒輕輕顫動了一下。
我還不夠相信你嗎二叔，她靜靜地想，從來都是你不相信這件事罷了。
寂靜的房間裏，只剩下兩個人彼此壓抑地呼吸聲。
過了不知道多久，莫執才嘆了口氣，放開了林苒，從房間裏翻出了棉籤和紗布，清理着林苒脖子上淡淡的血珠。
然後一直乖乖躺着不動的林苒終於如願以償地給了他一拳。
她純粹是在氣頭上纔敢對自己的天敵這麼幹，打完了以後立刻回過神來，呆愣在原地。
第一個念頭：我居然打了二叔？這一定是我人生最高光的時刻了！
第二個念頭：吾命休矣。
莫執不躲不閃，硬生生地受了她這一拳，林苒根本就沒有留力氣，然後他抹了抹嘴角的血沫，頗有些勉強地笑了一下：“打得好，還要再來一下嗎？”
林苒終於先一步地移開了目光，一聲不吭地揹着他躺下。
莫執擡起手，輕輕地幫她掖好了被子：“晚安，小姑娘。”
牀頭燈仍然亮着，儘管燈光昏暗，林苒突然還是產生了不適，她深吸了一口氣，放慢了自己呼吸的頻率，希望自己能夠夢到――
夢到曾經，還沒有經歷過任何人的死亡的時光。
等林苒在晨曦之中醒來的時候，身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她感覺自己做了一場累人的夢，可是卻不知道究竟夢到了什麼，一偏頭就看到了睡在她旁邊的莫執。這個男人睡着了以後其實極其安靜，規矩地就好像跟醒着的時候別無二致，絕對不會毛手毛腳，甚至一夜睡過去，連被子都不會亂，好像還維持着剛躺下的那個姿勢。
林苒輕手輕腳地坐了起來，傷口在動作之下還是有些疼，抱着被子發了會兒呆，再次低頭看了看莫執――也就注意到了他的嘴角裂了條釦子下巴上還有一塊顯得越發嚴重的淤青。
她那一拳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莫執不是什麼鋼筋鐵骨，留下這個印子也是理所當然。
林苒愣了半晌，終於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指，輕輕地撫摸了一下被自己打出來的淤青，心想，昨天晚上真的是不夠清醒，一個激動，就下手重了。
她也不想打擾莫執，打算忍着疼越過他去洗洗臉，卻在剛一動的時候，就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莫執的手指一瞬間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死死地捏住了林苒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手，然後半睜着眼睛，過了一會兒，才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放開了林苒，低低地說：“抱歉。”
昨天晚上他骨子裏極力隱藏的嗜血因子被激了出來，所以纔對林苒暴露出了自己的內裏。
林苒掃了他一眼，然後在牀頭櫃那兒翻了翻，把藥和紗布翻出來給他。
男人接了下來，垂下眼，露出了一個有些苦澀的笑容：“昨晚是我的錯，你現在……能不能跟我好好說說話？”
忍着傷口被撕裂的痛，林苒拉開了窗簾，靠在窗邊，看着外面的景色：“二叔你說。”
“今天你跟我回家，我覺得這件事情不簡單，方珊珊不像知道什麼的樣子，而那個捅了你一刀的，估計也就是個棋子。”莫執仔細觀察着林苒的神色，謹慎地挑選了這樣一個話題，直接跳過了昨天晚上不愉快的部分。
林苒輕輕地碰他嘴角的傷的時候，他就醒了過來，立刻就明白了林苒的動搖，莫執知道，這個機會必須抓住。
只要一條縫隙，一條縫隙的機會，他就會馬上把握，好去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我看書
莫執這個人，是個天生的機會主義者。
林苒愣了一下，好像沒想到莫執會直接跳到這個問題上，好半天才有些疑惑地反問道：“啊？”
這個話題跳躍的似乎、好像、大概有點太快了吧？
林苒現在無比深刻地認識到，莫執這個男人……真的是不能用常識來推測的。
“我需要你幫我注意一下卜家那邊的狀況，另外還有最近你小心點，這次不僅僅是一次警告，更像是一次示威，雖然我不知道是因爲什麼他會這麼做，但是很明顯的是，他是衝着你來的。”
微涼的晨風透過開了一條小縫的窗戶吹了進來，在她臉上掃了一下，林苒頓時一愣：“是不是跟之前卜昌平——就是紀鑫那個男朋友，打聽我的消息也有關係？”
莫執沒有否認，只是用棉籤沾着藥水輕輕地塗在嘴角的淤青上，不慌不忙地說道：“所有的事情都有他自己的目的，而只要這件事情做出來，任何目的都是有可能的。我本來覺得，我手下的這些下屬，總是還能對付這些的。結果到現在我才發現，他們真的還只能說是不知險惡。說真的，我也希望下一次該到我不坐在這個位置的時候，他們能讓我放心的久一點兒。”
最後一句話，顯然成功地讓林苒震動了一下。
莫執笑了笑：“這沒有什麼，沒有人能在同一個位置一直坐到死，一開始我其實是想，趁着年輕，攢一筆能夠讓老爺子誇耀的功，就直接退下來，去做其他的事情。因爲我總在想，時過境遷，滄海桑田，人的一生就這麼短，我總要做一點兒自己喜歡的事情，總是要爲自己來活。”
林苒沉默了很久，才問：“那你……那你有爲什麼要……”
“爲什麼要還在這條路上走下去？”莫執搖了搖頭，“因爲我後來發現，我原來是個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我曾經因爲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被衝昏了頭腦，覺得自己很厲害，什麼都可以不放在眼裏。可是……等我親眼看到自己認識的人被陷害，甚至差點兒進監獄的時候，也許不應該這麼說，但我其實，是真的怨恨過自己的。”
林苒愣愣地看着莫執，她記得莫執從來都是一個不肯把自己的柔軟內裏展露出來的人，可是他現在，卻用一種懶散而隨意的姿勢靠在牀頭，手裏甚至還拿着可笑的棉籤，一邊有些疼的皺起了眉頭，一邊卻又輕描淡寫地揭開了自己的逆鱗。
“你可能沒有辦法理解，”莫執平鋪直敘地說道，“但是我其實沒有辦法就那麼瀟灑地拋開那些擋住我腳步的東西。是的，我沒有辦法就那麼忘記，忘記那個人在我面前出事，我卻什麼都做不到的樣子，而且還有那麼一大部分，是因爲我的原因。”
“我其實明白的。”林苒突然低低地說。
爲什麼不理解呢？時隔多年，她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被複仇火焰燒暈了的中二少女，然而世界就是這樣的險惡，總是會拿去你原本很自豪的灑脫或者是不在意，才能給你你想要的成熟。
其他人林苒不敢說，但是她明白什麼是一無所有，也明白什麼是暗無天日。
是的，他們經歷過那些之後，他們都長大了，變得不那麼愚蠢了，都明白了那是怎麼一回事。
莫執說這些，她能明白，是爲了讓她能把心裏的事情說出來，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卻是另外一回事。
林苒這樣對自己說，可是大概正是因爲她實在是太瞭解自己了，一直以來，她才固執地不願意跟莫執又更深層次的聯繫，哪怕連超越普通朋友的關係都不願意維繫。
因爲她知道，自己放不開的。
這個男人給她的感情，總讓她想起來年少時候那自以爲熱烈，其實脆弱尷尬的信賴和感情，帶來所有她已經深深埋葬、不願再提起的過去。
這樣的感情對於林苒來說……就像是一個醒不過來的夢境。
風刀霜劍，對於已經羽翼豐滿的人，能造成的傷害總是有限的，唯獨那些尚且在稚弱的時候受過的傷，總是蓋在堅硬的鎧甲之內，儘管誰也看不見，卻是連歲月也壓不平的褶皺，哪怕多年後試圖忘記或者已經忘記，它們都會滲透到一個人的骨髓裏，等着合適的時機，就生根發芽，刺破肺腑和皮膚，長出陰暗的荊棘來。
恐懼和痛苦，能毀了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感情。
她試圖去原諒，試圖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做一個無比灑脫的人――能夠對那些對自己那麼好的人，生死無憾，毫無抱怨，可是她不能。
因爲林苒，從開始到現在……一直都只是個普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