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芸已經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的過去打包,封存起來。

    從離開海城的那一天起,劉芸就和過去一刀兩斷,這麼多年,她除了和自己的父母,還保持着基本的聯繫之外,就和自己的過去,徹底中斷了聯繫。

    哪怕是和父母,劉芸和他們通電話的時候,也不會說太多,只是告訴他們還好,告訴他們自己工作很忙,連很好也不敢說,她媽媽那個退休的初中語文老師,咬文嚼字,有自己的一套。

    開始的時候,她每個月會給家裏寄五百塊錢,後來到了一千,現在是每個月兩千,絕對不敢寄太多,也不敢寄太少,寄太少,她媽媽馬上警覺,對一個北大的畢業生來說,這就不是還好了,寄太多也一樣,那就不止於還好。

    劉芸盤算了之後,從五百到兩千,都是很合適的數字,也表明隨着全社會物質文化的發展,自己的收入,也在年年增加,你們不用擔心。

    劉芸知道,自己貼補的這點家用,加上他們自己的退休工資,可以讓自己的父母,在重慶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她不敢把自己真實的情況,告訴自己的父母,要是他們知道,不管她同意不同意,她媽媽肯定會自作主張就到上海,住到了她的家裏,主宰一切,對劉芸來說,那就是噩夢的開始。

    劉芸保持着兩年回家過年一次的頻率,理由還是自己的工作很忙,但其實,每年劉芸從十二月下旬開始,直到中國農曆春節正月十五之後的這一兩個月的時間,要是不去紐約的話,劉芸待在上海,基本就沒有什麼事。

    十二月下旬開始,美國人要過年了,母公司那裏的人,還有她的那些投資方,一個個都走光了,而老外休假的時候,那是屬於私人的時間,連電話也找他們不到。

    等到他們開始一個個恢復聯繫,國內這裏,差不多要開始春節假期了,國內的單位,已經沒有幾個人還會正正經經做事,都在等着放假,劉芸有時會趁着國內的這個空窗期,去一趟美國,拜訪那些投資方,和他們溝通來年重要的投資案。

    劉芸每次打電話回家,和她媽媽說今年春節不回家的時候,她媽媽都會暴跳如雷,對着話筒就破口大罵,在電話裏要死要活的,劉芸會把電話放在一邊,去幹自己的事,過二十分鐘再拿起電話,她媽媽的聲音都已經嘶啞了。

    劉芸說,好了,我也沒有辦法,我要想不被開除,就必須在單位值班。

    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劉芸知道,她媽媽放下電話,還氣咻咻的,但也絕對不會有放下她在重慶的舒適生活,去趕又擠又髒的春運火車,跑到上海來看看究竟怎麼回事的念頭。

    但如果劉芸連續兩次打這樣的電話,就超出她媽媽的底限了,她的暴怒會延長,暴怒之中,她會一邊摔打着東西,一邊讓她爸爸去火車站買火車票,哪怕黑市票。

    她的暴怒,會一直延續到上了火車,連廁所也擠不過去上的時候,纔會消失,她開始後悔了,會無休無止地咒罵劉芸,咒罵她的爸爸,衝他吼着,這麼貴的火車票你也捨得買,不要過了?

    買這麼貴的火車票,去看那個沒良心的,那還不如把錢丟到水裏!

    好在劉芸從來沒有給過她這個機會,劉芸什麼事情,都會掌握一個度,她不怕激怒她,但從來不會把她激怒到要跑到上海來興師問罪。

    也有幾次,劉芸的爸爸,摳摳瑟瑟地和劉芸說,他們想到上海來看看她,劉芸馬上警覺起來,她知道她媽媽一定就在電話旁,甚至這個電話,其實就是她媽媽叫她爸爸打的。

    劉芸不能說不行,她要是說不行,她媽媽肯定就會亢奮起來,浮想聯翩,腦海裏出現的不是十萬個爲什麼,而是十萬個是什麼,她非來不可。

    劉芸輕描淡寫地說,好啊,這麼多年了,你們也是該到上海來看看,上海現在變化很大,對了,你們隨便什麼時候都可以來,我就是不在上海,出差了,你們也可以住在我宿舍裏,我會和舍友說好的,她們會照顧你們。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她爸爸接着問:“你還住在宿舍啊?”

    “對啊,一套房子,我們三個女孩子一人一間,這在上海,已經是很好的條件了,你們來了,可以住在我房間,我去和舍友睡。”劉芸說。

    電話那邊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她爸爸說,好吧,我和你媽媽在商量商量。

    放下電話,劉芸差點就要笑出來,她知道沒有什麼可以商量的,只要一想到來了要住宿舍,還要和陌生人共用一個衛生間,放心吧,她媽媽就絕對不會來上海了。

    劉芸不敢和她的父母說她現在工作的公司,不敢說他們的公司在金茂大廈,更不敢和他們說她的職務雖然是總經理,但這個總經理,其實是帶有合夥人性質的,她一年的收入,抵得過他們兩個人一輩子。

    她不敢和他們說,她住的也不是什麼宿舍,而是浦東的高檔小區,一個人,擁有兩百八十多平方的頂樓,複式的,還帶一個空中花園。

    她只要和他們說了,她媽媽肯定就會來上海,一旦她到了上海,劉芸再想把她送回重慶,那就不可能了,她纔是媽,她纔是老大,就是到了上海,到了劉芸家裏,一切也都必須是她來做主,不然,她和劉芸吵着吵着就會躺倒在地。

    倒在地上一邊嚎啕,一邊細數劉芸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這點點滴滴都是她爲劉芸做出的犧牲,並且把這種犧牲,用了很多的形容詞,擴大了好幾倍,歸根到底就是,劉芸就是個沒良心的人,應該被萬人唾棄,應該自知羞愧。

    如果劉芸不道歉,或者她媽媽自己覺得已經累了,她就絕不會從地上爬起來。

    她嚎啕的時候還會把她的媽媽,也就是劉芸死去多年的外婆搬出來,堅定地站在她一邊,一起來指責劉芸,當然,她外婆的指責,是通過她媽媽的嘴進行的。

    雖然外婆在世的時候,她這個女兒,從來就沒有給過她一個好臉色,就是看到外婆和劉芸兩個稍微親近一點,或者說話的時候,聲音小了,她就會覺得她們是在說悄悄話,她都會醋意大發,借事藉端地發作,指桑罵槐。

    每一次,在劉芸她媽媽還沒有倒地之前,劉芸的爸爸,總會藉着倒垃圾,及時地離開,這一倒,就倒一兩個小時,家裏的戰爭,就變成了兩個女人的戰爭,連一個調停者也沒有。

    媽媽對劉芸的管轄權,不會僅僅侷限於家裏,劉芸出門上班的時候,她會悄悄地先溜到小區門口,叫好一輛出租車,就在那裏等,等到劉芸的車子開出來,她就會跟在後面,一直跟到金茂大廈。

    劉芸進了電梯,她會看着這趟電梯在哪幾層停,一一記在心裏,然後一層層地找,她不怕劉芸知道她在找她,但她從來不會直接問劉芸,她就是認定,只有自己這樣在後面悄悄跟蹤,發現的一切纔是真實的。

    沒有電梯卡,她上不了電梯,但是放心,她肯定有一萬個辦法可以上去,並最終找到劉芸的。

    找到了劉芸,她不會直接去劉芸的辦公室,而是會在前臺問東問西,問每一個從辦公區域出來的人,最後連劉芸在辦公室,一天喝幾杯水都打聽清楚了,她纔會滿意地離去。

    整個公司的人都將知道劉總的媽媽來了,但沒有一個人敢告訴劉芸,因爲只要她知道劉芸是這個公司的總經理,這裏是她說了算之後,她拉住每一個人,瞭解了她想了解的事情之後,她都會直接威脅,你要是敢告訴劉芸,你在這公司就不要待了。

    她說話的語氣和表情,都會讓人不得不相信,這是真的。

    她的探尋,還沒有結束,她還會繼續跟蹤,會在停車場,一邊和保安糾纏,一邊等劉芸的出現,她會把自己的身份證、退休證、以前的工作證,甚至自己得到過的優秀教師的獲獎證書,都拿出來給保安看,證明自己是一個好人。

    她還會背出一條又一條的法律條文,向保安和保安經理證明,她站在這裏等自己的女兒,是合理合法的行爲,他們沒有任何的理由不讓她在這裏逗留,雖然那些法律條文和這件事風馬牛不相及,但她總是能讓它們相及,那些保安,哪裏會知道這些。

    對這樣一個老太太,他們也沒有辦法動粗,甚至你碰都不能碰,只要碰她一下,她就會躺到地上,需要送急症,送完急症,第二天她照樣會在這裏出現,最後獲勝的必須是她。

    保安們無可奈何,最後看到她走來走去,只能當她是空氣,當沒有看到。

    勝利總是屬於堅韌不拔的老太太。

    老太太會繼續跟着劉芸,如果發現她和哪個男人一起吃了中飯,或者喝了咖啡,她接下來,就會跟着那個男人。

    劉芸確信這一切都會發生,但她從來也沒有讓它發生,就是因爲她能掌握那個度,那個,還不至於激怒到她的媽媽,能從重慶憤怒到上海的那個度,或從重慶一直猜疑到上海的那個度。

    上海是劉芸的國度,劉芸小小心心地保護着自己的疆域,不讓她媽媽的入侵。

    幾十年的鬥智鬥勇,劉芸已經取得的豐富的鬥爭經驗,兩強相爭不是勇者勝,而往往是智商高的那方勝,在這一點,劉芸自信自己,總是有優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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