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奔騰年代——向南向北 >2006 嚴肅而又認真
    傍晚的時候,劉立杆帶着劉老師走了,去哪裏也沒有和張晨劉芸說,只是說他已經約好了,今天晚上是最後一擊,結束就全壘打。

    屁,張晨在邊上心想,在胡阿姨那裏已經卸甲潰敗,屁個全壘打。

    不過好在,胡阿姨總算是安撫下來了,收了錢,她就不會來騷擾劉老師,但是,劉老師反過來會不會繼續去撩撥人家,張晨心裏沒有底。

    兩個人走了,兩個人還留在酒店裏,他們在酒店喫飯,劉芸問張晨:

    “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有兩副面孔,都說婚姻是一座圍城,你們在城裏一副面孔,在城外又是一副面孔?”

    張晨想了想,他說:“那肯定的,小昭在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完整的,小昭不在的那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是空的,現在,我也很難相信沒有小芳,我會怎麼樣。

    “別人我不知道,但對我來說,我覺得婚姻是一種昇華,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升了一次,有小孩的時候又升了一次,怎麼說呢,就是讓你覺得很值得,做什麼,活着,都很值得。”

    “真好。”劉芸輕輕地嘆了口氣,“你讓我覺得,有些東西還是存在的,不然,會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灰的。”

    張晨笑道:“也沒有那麼悲觀,劉芸,你也很好,你不知道,爲什麼你不見的那段時間,大家都很想你,也是值得,不值得的人,沒人會想念他的。”

    “謝謝。”劉芸說,“這幾天我就在想,想我媽媽和我爸爸,越想,我覺得自己不是更瞭解他們,而是更不瞭解他們,他們對我來說,簡直是個謎,像我爸爸,這麼多年他其實應該都是逆來順受,但是,他以前並沒有把這種逆來順受表現出來。

    “我一直還以爲,他很樂意做我媽媽的跟屁蟲,沒想到,他心裏其實埋着那麼大的怨,我爸爸在我印象裏,一直是個懦弱的人,連一句話都不敢頂我媽媽,但是你說,張晨,一個人要多堅毅,多有韌性,才能這樣幾十年如一日地忍着。

    “但要說他是一個堅韌的人,我又迷惑了,想不通他爲什麼不反抗?反抗有那麼難嗎?”

    “很難,我小時候,我老爸和我說過一個故事,還是抗戰的時候,日本人來了,我們全鎮的人都逃到鎮後面的山上去,那時我爸爸八歲,跟着我爺爺奶奶他們一起逃,多少人?那天逃到山上的,一共有三千多人。

    “結果怎麼樣?來了八個日本兵,其中還有一個翻譯,等於是真正的日本兵,只有七個,這八個日本人,把三千多人都押下了山,他們乖乖地跟着這八個人走了。

    “我小時候聽這個故事的時候,還會笑我爸爸他們,我說真沒用,三千多人碰到八個人,你們一人一塊石頭,也把他們砸死了,爲什麼不反抗?我很鄙夷我爸爸,覺得就是小孩,也應該都是小兵張嘎或潘冬子纔對,但是現在,我不會這麼想了,我覺得我要在場,也會一樣。

    “人的勇敢,很多時候是我們自己想象出來的,那麼多猶太人被德國人殺了,他們就是到了集中營,明知道自己要死了,爲什麼也不敢反抗?我想是恐懼和未知吧,在人還沒有開始反抗的時候,恐懼和未知就已經把他們擊垮了。”

    劉芸點了點頭,她說:“確實,其實想想,我爸爸就是反抗,又能怎樣,大不了迎來我媽的咆哮,大不了離婚,離婚了他一個人也可以過,對對,他們其實早就可以離婚的,沒有必要,等到我媽媽死後,他才一副終於被解放的樣子。

    “張晨你說得對,他其實是在精神上已經垮了,恐懼已經戰勝了他,讓他連正確的判斷都沒有了。””

    “其實,很多時候,我們也沒有比他勇敢多少。”張晨說,“我們比我們自己想象的還要懦弱。最簡單的,比如我們和別人在一起,他們說什麼的時候,我們明明是不同意的,但大多數時候,我們不會把不同意表露出來。

    “在單位裏,領導說什麼的時候,我們不是也逆來順受?我們連領導的一句話都不敢反駁,我們有多大的勇氣?”

    劉芸笑了起來,她說:

    “我想起了一件事,斯大林死後,蘇共開大會,赫魯曉夫在大會上,不停地抨擊斯大林,歷數了他的種種罪狀,這時候下面有人遞上主席臺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着,當斯大林在幹這些事情的時候,赫魯曉夫同志,你在幹什麼?

    “意思是說,你那個時候,已經是莫斯科的市高官,早就是蘇共中央的高級領導,既然斯大林這麼不正確,你當時爲什麼不反對,現在來馬後炮?

    “赫魯曉夫把這張紙條上的內容讀了一遍,然後舉起這張紙條,朝下面喊着,這是誰寫的?寫這張條子的人,請你站起來。會場上鴉雀無聲,當然更沒有人敢站起來,赫魯曉夫和大家說,我要告訴寫這張紙條的人,我當時就和你現在一樣。

    “哈哈,張晨,這和你說的是不是一樣?我們時過境遷,或者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評頭論足是容易的,那時候可以顯示我們的勇敢和正義。

    “就像現在網上的很多人一樣,你一眼看去,哇,全網都是勇敢的正義人士,他們敲着鍵盤,都快把自己感動哭了,但實際上,我們離開電腦朝四周看看,就是有人在公共場合吐痰和抽菸,有人插隊,都很少有人敢出來制止。”

    劉芸這樣說着的時候,心裏是悲涼的,她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說起父親的時候頭頭是道,但其實,自己這麼多年,真正地反抗過嗎?自己不是也逆來順受,只是表現形式不一樣而已,自己去北京讀書,這麼多年不敢告訴母親自己真實的情況,就是怕她來找自己。

    自己一直在躲避着自己的母親,從來也不敢真正地面對,這樣說來,自己其實比父親還要懦弱,父親至少還有每天面對母親的勇氣。

    劉芸重重地嘆了口氣。

    一直到了晚上一點多鐘,劉立杆纔回來,張晨和劉芸都奇怪,這兩個人出去怎麼會這麼長時間,打他們兩個人的手機,手機又都關機,劉芸打過幾個電話到張晨房間,問他,會不會出什麼事情了?

    張晨安慰她說:“沒事沒事,杆子在呢,這個傢伙在邊上,會有什麼事情?”

    “也是。”劉芸說,把電話掛了。

    劉立杆回到希爾頓酒店,就來按張晨的門鈴,張晨打開門問:“怎麼這麼遲?”

    “處理事情啊。”

    “電話也不通?”

    “不方便接。”

    “事情處理好了嗎?”

    “當然。”劉立杆說着走進來,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下,叫道:“應付三個精力旺盛的老同志,累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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