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黃老爺子腹脹便祕,又請來護士用手摳、用灌腸劑,各種折騰。
這時候的黃燦早已沒了男女避諱、病人尊嚴一類的障礙和問題。唯一幸運的是某日她猛然發覺,自己左耳的聽力不知不覺已恢復無恙。
黃燦日以繼夜服侍父親,揪心搓肺恨不能以身代之。總算化療的劇烈反應後來慢慢恢復了一些。黃父現在喫不下任何固體食物,要求黃燦去給他尋什麼豆腐腦、藕粉之類的。她好不容易買到豆腐腦,裝在保溫桶騎着自行車帶回病房。
病房門口,黃燦看見臥坐在牀的父親,腿上墊上一隻枕頭,帶着厚厚的老花眼鏡,艱難專注地在一個黑色筆記本上寫着什麼。
這個佝僂專注的側影黃燦多麼熟悉,過去許多的夜晚,父親的臥室兼書房總是煙霧繚繞,他總是一手夾煙一手執鋼筆在稿紙上奮筆疾書,多數是寫文獻、報告,有時是他自己的詩文稿。高挺的鼻樑和側影輪廓,依稀可辨青年時代的美男風采。黃燦覺得沉浸在自我世界裏的書生父親有種特別吸引力。那時候父親寫累了,便會半命令半哄誘地把她這個小學生按在書桌前,讓她代筆謄抄文稿。那四百字一頁的綠色方格紙,父女二人不知合作過多少。
平日黃燦對家事特別失望時,難免腹誹百無一用是書生。可到了大學時代,她卻發現自己潛意識很矛盾,男生要是不具備一點書卷氣質她根本喜歡不起來。
“爸,剛好一點,又寫傷神呢。”
“不寫不行嘍,再不寫來不及了。”
黃燦聞言默不作聲,調節了一下點滴瓶,面對父親坐下來。她知道父親寫的是什麼,反正都是寫給她看的。
今天黃父的精神難得地好,他覺得許多事是時候跟女兒交代清楚。前幾天的化療反應讓他感到無比痛苦和絕望,剩下的時間越來越少,許多話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
“燦燦,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爸爸過了年七十六啦論長短,不算冤。”
“爸”黃燦喉頭立刻梗住了,她明白父親這是要跟他交代遺言遺囑。
黃父說:“燦燦聽爸爸說完。你爸這一輩子的經歷我想講給你聽,你才能正確地理解你爸。爸爸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參加革命的,五三年三月八日加入中國,四九年七月參加八一革命大學第一期。畢業後分配到這臨城稅務局擔任稅務所所長,五二年時期,白天收稅,晚上參加土改,還在土匪窩裏周旋了兩年呢那個年頭,像我們這樣的老幹部,都是憑着對黨和國家的信念,不分晝夜艱苦奮鬥不但工作艱辛,而且是拿供給制、包乾制,頭五年沒有領過工資,直到五五年國家工資改革纔有了每個月五十五塊的工資。五九年九月調到市委工作,分配在農業工作部調研科。但是,爸爸心意順遂的日子基本到此結束,災難就開始了。。。。。。發生了什麼,爸爸以前跟你說過,你是知道的。人吶,命運經不起幾次波折,那兩次波折徹底改變了爲父的一生啊”
黃父講到此處,發出一聲疲乏的長嘆後陷入良久沉默。
黃燦不去打斷他對過往歷史總結的沉浸回憶。父親與她年紀隔代,一生曾經轟轟烈烈到最後卻黯然收尾,這其中的歷史原因、外因內果以及個人因素,都不是她這個時代和這個年紀所能真正理解透徹的。
從小到大,她對這些歷史其實已經耳熟能詳。每年春節市裏派來慰問離休老幹部的領導,除了帶了節禮慰問品,還得帶上一對耐心傾聽的耳朵,聽父親把他的光輝歷史和自認餘熱未盡才華未伸的怨言從頭到尾聽上一遍,再聊勝於無地撫慰幾句。
那個時候父親語調的激昂頓挫,會讓坐在一旁的黃燦臉紅耳臊,覺得父親頗似男版祥林嫂,覺得“蓋棺定論”這回事,當事人自述是不是姿態不大好看
黃父喘口氣接着說道:“爸爸是到新時期撥亂反正方針實施才得以平反,十一屆三中全會照亮了國家復興、改革進步的道路,也總算讓我能重新投入社會建設。分配到南湖鄉政府工作後這十幾年,也算是在漁業生產上取得了成績,還在國家和省級雜誌上發表了六篇科技、管理論文。爸爸還是欣慰的,雖然這輩子終究是耽誤了許多。燦燦,你爸我自認爲是一位有正義感的國家幹部,也是一位有直言不諱弱點的人。”
黃燦給父親一個瞭解的微笑,從牀頭熱水瓶裏倒了一杯水遞給父親暖手。
她以前分析過這些事,對父親所謂“正義感”和“直言不諱”有着不同的想法。以父親的革命資歷以及學術成就,即便政治上栽過跟頭,晚年依然不應該如此寥落。在父親單位上,衆人對他保持表面的尊敬卻無一人深交,離休後更是少有人主動關心和幫助,這其中,父親的“做人”應是問題之一。父親本質上是有書呆子習氣的,缺乏政治與爲人的智慧。但他一輩子做鴕鳥,不肯承認和反思自己的缺陷與弱點。
黃燦念及此滿心愧疚,父親若知道她在某些方面是這樣理解他的,肯定深受打擊,所以這是不能平等討論的禁忌。
“爸爸這一輩子對革命工作問心無愧對你倆個姑姑更是問心無愧唯一愧對的就是你啊”
這一句轉折把黃燦的心掐疼了,擡頭看見老父滿眼的內疚悔恨,渾濁的眼珠上蒙着一層水光。她連忙雙手緊緊包裹住父親瘦骨嶙峋的雙手:“爸,說什麼呢沒有的事”
“有”黃父哽咽:“這些無情無義的親戚、還有你的母親、還因爲我這不中用的老骨頭,把你的學業前途也給耽誤了。”
“也不全是因爲你,是我自己的選擇。當初我原本也能選擇借錢、哪怕借高利貸請一個長年護工或保姆,這樣或者還可以繼續學業、徐徐圖之的。是我自己太想家,太想你啦”黃燦拉出一點撒嬌的尾音哄父親。
這是真心話。家鄉老話說:“六十不借債,七十不過夜,八十不出門”。她從小因此在內心極深處總埋藏揪心的擔憂。她會莫名害怕,哪一天連父親最後一面都見不到。父親的背影即使再瘦弱耋耄,於她也是巍峨可靠的大山。
黃父還女兒一個笑容。女兒的愛嬌讓他暖心也讓他擔心吶,今後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人生漫長路無人扶持,他怎麼放心得下
他拿給黃燦看那個黑色筆記本:“其他的,家裏的存摺密碼,有線電視水電號碼,爸爸抽屜的鑰匙存放地,都給你寫這兒了。爸爸發表過的論文、寫過的詩文,希望燦燦一直保存着,將來還可以念念。還有爸爸在這裏交代了:後續治療不插管、不過度治療、節儉辦理喪儀。還有這兒,你看,我把追悼會上你的發言也給你寫好了,我怕你到時候心裏亂寫不好。。。。。。”
黃燦一直在“嗯”聲應和着,努力遏制胸口一陣陣翻涌上來的極度酸楚和疼痛。父親交代後事從容、冷靜得叫她敬佩,她覺得自己再愛父親,對於他人格的理解仍然是片面的,存在誤解的。一生風雨榮辱七十餘年,若無堅若磐石的心智,何堪想象
“再有最重要的一件事”,黃父頓了頓,強調地說:“爸爸知道家裏的光景,醫療費用的問題,家裏房產證是爸爸的名字,有些事萬一我不清醒籤不了字,你也難處理了。所以燦燦,你把房子賣了吧。醫療費之後肯定有剩餘,你拿着,爸爸只留給你這麼多了。爸爸對不住你”
黃燦再也忍不住,眼淚無聲無息地洶涌而下,很快面頰如洗。她緊咬着牙關不讓自己嚎啕大哭出來。整個病房那麼些人,卻寂靜如死地。
黃父流下兩行清淚,把話說完:“你趕緊去辦吧,記住一定要快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