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滄海樓 >第十八章:往日雖可諫,來者猶可追
    北境,九月二十。

    天邊烏雲層疊翻涌,被狂風撕扯成扭曲又淒厲的模樣。

    一隊騎兵疾馳掠過山谷,爲首的騎士一聲呼哨直透雲霄,驚起山中陣陣寒鴉。這隊騎兵皆是玄甲黑袍,腰懸彎刀,胯下戰馬烏青如墨彷彿是天邊濃雲在這山谷中的倒影一般。

    而那些雪亮鋒銳的彎刀,就好比劃破雲層劈入凡間的冷冽天光,令人心膽俱裂。

    騎兵陣列前,一杆玄色大旗翻卷向風,旗上刺着一隻豪放不羈的銀字“殷”。旗角下騰躍着一匹異常雄健的踏雪烏騅寶馬,馬背之上端坐着一位玄甲金冠,恍若天神的赫赫大將軍。

    這位將軍年過四旬,劍眉鳳目,脣若丹朱,面色蒼白似雪。頷下三綹長髯如墨,隨風捲動着與頭頂的旗角隔空相映,獵獵作響。

    他的左肋下懸着一柄彎刀,白色刀鞘上鑲嵌着七顆暗藍寶石,鎏金刀柄熠熠生輝。此刀名爲“晨星”,是北境少有的神兵利器,相傳可切金斷玉,斬象斫犀,一刀劈碎滾滾伏龍江水。

    右腿邊的馬鞍橋上掛着一口九尺長刀,刀鋒狹長而沉重,九隻銀環緊扣刀背,在駿馬的顛簸起伏中叮噹亂響。

    正疾行間,只見他倏忽地揚起身子,手中長刀鋒芒前指,凌厲而又急促地喝喊道:“快弟兄們再快些駕”

    即使山風呼嘯如雷,他的聲音也足以貫入每一名騎兵的耳中。此言一出,身後的玄甲騎士連忙快馬加鞭,這片濃重沉厚的“烏雲”愈發去勢洶洶了。

    此人正是殷雪龍,北境蒼狼國的右賢王威將軍,也是老可汗殷白原的嫡親長子。

    蒼狼國坐擁鐵騎三部,除去殷白原座前親統的“蒼狼王師”以外,國中最驍勇好戰的八千“鐵狼騎”交由殷雪龍統御,每逢征戰殷將軍必爲先驅,斬將搴旗如同探囊取物,北境無人不聞風喪膽。可謂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又因他馬快刀沉,逢敵臨陣時只出一刀,便可斬敵將於馬下,北境人又喚他作“殷一刀”。

    自老可汗下令出兵之後,殷雪龍便火速回到自己的營帳,將帳內一應事務安排停當。點起麾下最精銳勇猛的“鐵狼騎”,整盔披甲浩浩蕩蕩殺奔鎮遠關而去。與他同行的還有此次戰事的副先鋒,飛熊國可汗,“金眼羆”蒙烈蒙大王。

    飛熊國去蒼狼國尚有一日路程,若等蒙烈點兵往返則幾近三日。殷雪龍無心坐等,便與蒙大王約定於鎮遠關前兵合一處,自己則率領麾下八千鐵騎先行出發。

    鐵騎軍以風捲殘雲之勢掠過山谷,只半日光景便已急行百餘里,可殷雪龍仍覺行軍太慢。手中的馬鞭一次次揚起又落下,縱使胯下的踏雪烏騅已跑得汗流涔涔,他也不願有片刻停歇寬緩。一顆赤心早已飛到鎮遠關前,他恨不得立時一刀劈斷關城,方能暫消此刻之怒火。

    自從聽聞小妹命殞中原的消息,殷雪龍便於心中暗暗起誓他定要親手斬下兇手頭顱,懸於蒼狼金帳之外告慰父王,以祭奠小妹的在天亡靈。

    馬蹄聲陣陣,刀劍冷森森。殷雪龍雙眼模糊,心中思緒漸漸飄向遠方。

    遙想十三歲時,少年殷雪龍已是神力過人,弓馬嫺熟。曾獨闖深山格殺虎豹,亦曾張手一箭射落天邊鷂鷹,於是聲名逐漸傳揚於北境,聞其名者皆喚他作“千里駒”。

    殷雪龍性情張揚放縱,平生所好無非刀馬、弓矢與烈酒,卻又廣交豪客不拘小節,故此草原上凡血性豪邁之人,皆對這位少年郎君稱頌不已。

    但就在此時,殷白原卻另有打算。

    老可汗膝下已有十子,所謂“龍生九子,各有不同”,諸子中唯有殷雪龍與老可汗性情相仿,因也最得國中人望,若將他選爲王儲當是衆望所歸,百年之後自己亦可放心歸去。

    殷白原如是想,北境諸部落亦如是想。

    北境諸部落如星羅棋佈,彼此之間明爭雖然極少,暗鬥卻是防不勝防。殷雪龍木秀於林,又是羽翼未豐,難免招致叵測之人的暗中算計。故此殷白原爲防萬一,將麾下最倚重的狼牙衛遣至長子身邊,入則隨侍,出則護持,守衛森嚴如同壁壘。

    殷雪龍由此羽翼漸豐,性情也愈發囂張跋扈。放眼整個北境,除父王的威嚴不敢忤逆,逢人見他都要避讓三分。他也越發驕縱蠻橫,橫行霸道,王城內外受他欺凌者不可勝數。

    那些被他欺凌過的人或是重臣宿將,或是平民黎庶並不敢當面與他對質,只好私下裏向老可汗訴說冤苦。老可汗聽罷這些部下臣民的訴苦,也只得眉頭緊鎖,默然無語。

    他本欲以精兵強將護長子無恙,卻誤將長子慣養成人皆避畏的魔頭,這當然偏離了他最初的想法。

    事已至此,他自然比誰都清楚。若再任由殷雪龍橫行無忌,只怕自己百年之後,蒼狼國便要傾覆在這位愈漸頑劣的魔頭手中。

    老可汗正打算命人將殷雪龍喚回,後帳之中卻突然有喜事傳來:白雪夫人爲他再添一子,這次是一個嬌俏玲瓏的小公主。

    他急忙起身向後帳趕去,蒼白麪龐上終於泛起些許血色,就連腳下的風也吹起輕快的節奏。

    殷白原膝下已有十子,卻唯獨不曾有過女兒,這種欣喜之情自非他人可以體味。

    當他撩起帳簾一步邁入時,嬰孩那清脆又旺盛的啼哭聲便已鑽進耳中,他看到襁褓中躺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那顆堅如磐石的心頓時融化成一片柔軟,慈祥的笑容漸漸爬上他的臉頰。

    老可汗心中狂喜,卻對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茫然不知,而一切煩惱的轉機也正隨這個女娃緩步而來。

    帳簾再次被人挑起,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兒突然涌入。隨後是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殷白原循聲回首,只見殷雪龍高大的身影站在門邊,左手提着一顆碩大的黑熊頭,斑駁渾濁的血順着指尖點點落下。

    這混小子方纔行獵歸來。

    殷白原趕緊示意噤聲,這一忙亂無章的手勢令殷雪龍頗感意料之外,他還從未見過父王如此慌張又喜悅,似乎此刻已不是高高在上的可汗大王,而只是一個普通慈祥的父親。殷雪龍輕手輕腳來至牀榻邊,瞥見襁褓中正在哭泣的嬰孩。

    “父王”他疑惑地問道。

    “這是你的妹妹。”殷白原顫抖的聲音中多了幾分寵溺。

    話音剛落,襁褓中的女娃止住哭泣,扭頭看向殷雪龍,清澈的眼底彷彿藏着一整座珍珠湖。看到那顆滴血的熊頭,她突然發出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殷雪龍那雙狹長的鳳目陡然睜開,一轉不轉地盯着這女娃他的“妹妹”。身體突然莫名地顫抖,一股酥麻酸熱的悸動自涌泉穴直衝泥丸宮。心底深處似乎伸出一隻手,撥開他的暴戾、自私與傲慢,從深處挑揀出一種在他身上極爲罕見的情緒。

    這種情緒叫做“憐愛”。

    他突然轉身衝出後帳,連殷白原也不知他要去往何處。

    不多時,殷雪龍再次回到帳中。手中的熊頭已然消失無蹤,身上也乾淨整齊沒了血跡。他靜靜地跪在牀榻前,望着裹在錦被中東張西望的妹妹,眼神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父王。”他突然問道,“妹妹可有名字”

    “還不曾有。”殷白原搖了搖頭,他沉浸在濃烈的喜悅之中,還無暇思索女兒的名字。

    “不如叫她雪狐如何”

    “雪狐,雪狐”殷白原眼前一亮,“好,就叫她殷雪狐”

    殷雪龍當即跪倒,伸手解下腰中的束帶,捧至面前笑着說道:“孩兒來的匆忙,不曾爲妹妹備下厚禮,這條雪狐玉錦帶便聊表心意罷。”

    自那之後,他便像換了個人似的。曾經頑劣跋扈的小魔頭不見了,逢人便含三分笑意,遇事亦可深思熟慮。國中臣民訝異之餘,有人打探出其中緣由,便紛紛稱雪狐公主爲“北境聖女”她的降臨,爲蒼狼國帶來了莫大的福祉。

    常言道“長兄如父”,老可汗平時忙於國事,便由殷雪龍照料小妹。漸漸長大成人,兄妹之間親密無對,殷雪龍更是將家傳祕術“化雪無痕”傳於小妹,須知此功向來傳男不傳女。老可汗聞知此事,卻也未曾降罪責罰。

    他們對殷雪狐的愛,是深刻濃烈又毫無保留的。

    可他們不曾想到,待殷雪狐十八歲時,卻愛上了一箇中原男子“三奇劍士”範無奇。甚至受此人迷惑,欲隨他攜劍與酒,浪跡天地江湖。

    殷氏父子驚怒震動,可對殷雪狐竟毫無辦法。

    他們的愛從來有所偏心,卻也是這份偏心把他們刺傷,那個親手養大的姑娘,頭也不回地離他們而去,令他們愣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可直到如今,殷雪龍依舊對此事耿耿於懷,他曾多次想要潛入中原,將小妹接回蒼狼國,皆被老可汗攔下。此次聽聞小妹死於中原,他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

    他要將小妹接回蒼狼國,無論是活着的人,還是死去的屍首。

    十八年了。

    小妹離他而去已經十八年。殷雪龍又重新變得暴戾、自私與傲慢還多了些許陰鬱,沒人能捕捉到他的情緒,正如沒人敢忤逆他的命令。

    山風之勢愈烈,第一片雪花旋轉跳躍,落在殷雪龍的鼻尖。

    雪很涼,但血很熱。

    他輕舐掌中的九環刀鋒,鑌鐵還要冷過雪花幾分。

    原野盡處,一座巍峨的關城擁入眼簾。殷雪龍嘴角揚起殘忍的笑。

    自今日起,便用這些中原蠻子的鮮血,祭奠小妹的在天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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