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滄海樓 >第二十四章:魚翔淺水底,鷹擊碧長空
    數千只口袋擲入壕塹,轉瞬間鋪成一條兩丈餘寬的道路,彷彿在地獄深淵上架起了一座奈何橋。

    殷雪龍輕放繮繩,任由胯下的踏雪烏騅走上這條道路道路雖寬,可對於八千披甲鐵騎來說卻仍顯逼仄,於是騎士們緩步而行他忍不住側臉向下望去。

    只是一夜之隔,壕塹深處便已歸置平整,尖刀與竹矛依舊雪亮鋒利,如同一張擇機噬人的獠牙利口,而北境人與馬的屍首卻蹤影全無。

    血肉堆成的債,自然要以血肉來償還。

    心中正思索間,殷雪龍與戰馬已踏過壕塹。身後騎士亦陸續有踏過者,他們將座馬馭至兩翼,以便更多的騎士得以迅速通過。

    先到之人則紛紛翻身下馬,一面張弓搭箭以爲掩護,一面支盾抽刀列好陣勢。陣地攻城不似曠野騎戰,戰馬再如龍似虎也起不到半點作用。

    殷雪龍卻依然穩坐雕鞍。

    他將“九牙”掛回得勝鉤,手執馬鞭遠遠眺望着城頭。身爲一軍之主帥,自然要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除他之外,身邊還有一名騎士手擎令旗,隨時待命而發。

    陣地攻城不似曠野騎戰,城中軍卒尚有堅城可依,可謂居高臨下,以逸待勞。攻城騎士便沒這般福分了,城外方圓十里內寸草不生,若不是昨日天降一場大雪,把這天地渲染地蒼茫純粹,他們甚至連半點掩護也找尋不見。

    “北境人不善攻城”,這不過是中原人的刻板印象。

    北境多是馬背上的民族,比起縱馬馳騁、長途奔襲,日夜間轉戰千里;他們的攻城戰確實粗糙簡易差之一籌。但凡事有甲則必有乙,這支鐵騎雖說“不善攻城”,卻在過往三年間經歷大小戰事十餘次,真正是一支血與火中殺出的鐵血軍團,戰鬥經驗、技巧與意志均無可挑剔。

    而關城中列陣守禦的軍卒,不過只是些抓幾個毛賊,破幾座山寨的新兵罷了。他們守城禦敵的經驗卻是少之又少。

    當箭矢搭上圓盾,刀鋒指向城關,一股地獄修羅般的肅殺氣息便突然涌出。那些方纔還安靜無聲的披甲勇士,此刻卻化作一隻獠牙畢露的噬人巨獸,只待一個機會便要吞噬殺伐。

    只見殷雪龍氣定神閒,將手中馬鞭輕輕一甩,鞭梢於空中劃過一道凌厲輕快的弧線。

    旗手便知曉其用意。

    玄色令旗自左向右,又自右向左,左右往復招展三回。蒼狼勇士聞令而動,他們亦知此旗語的含義結陣。

    刀牌手迅速向垓心靠攏,將手中圓盾架起一道堅韌森嚴的壁壘;長弓手將箭支對準陣外,鋒利的箭簇自盾牌間隙探出,如同一隻受了驚張牙舞爪的刺蝟;其餘勇士則列於長弓手之後,抽出各自鞘內的雪亮彎刀,橫眉立目嚴陣以待。若盾陣與長弓被敵軍衝破,他們便要揮刀禦敵近身搏殺,以此護住陣腳不致潰散。

    而殷雪龍與旗手則坐鎮在這陣勢中央,以便於統馭四方,發號施令。

    說時遲那時快,陣勢列成不過是轉瞬之間,八千勇士如同架起一座鋼鐵叢林,刀牌弓矢層層疊疊,進退如一密不透風。

    此陣名爲“魚鱗陣”。

    所謂“魚鱗”,指的是陣勢中的圓盾、弓矢與彎刀層疊參差,如同游魚身上的鱗與鰭。這是一座純粹簡易卻攻守平衡的步兵陣法,正如水底游魚一般滑膩且棘手,雖說簡易但要想攻破卻絕非易事。

    之所以絕非易事,皆因蒼狼國的長弓手非比尋常。

    蒼狼國號稱控弦之士不下十萬,實際上各部人口累計相加不過才十餘萬。這並非北境人虛張聲勢,而恰好證明北境民風剽悍好戰,無論男女老幼君臣貴賤,人人皆是可戰之兵。

    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下,蒼狼國的娃娃們從五六歲時起便只有枕着箭筒,抱着長弓方能入眠;七八歲時父母贈予他們人生中第一匹馬駒子,從此一月中倒有十餘日夜來睡臥馬鞍心;十歲時與其他娃娃一起接受騎射訓練,教習是可汗駕前最精銳的狼牙侍衛每一個娃娃都以入選狼牙衛爲畢生至高之榮耀。

    只有一人不做此想,便是可汗長子殷雪龍了。他在十三歲那年一箭射落天邊翱翔的鷂鷹,也射下蒼狼後裔天之驕子的名頭。每一個蒼狼國娃娃至成丁時便是天下最精銳的神射手,而殷雪龍則是精銳中的精銳。

    中原所說的“一箭之地”約爲一百五十步,每一個蒼狼國長弓手都能射到一百八十步甚至兩百步之遙。像殷雪龍這般一箭貫穿三百步而去勢猶疾者,尋遍天下也難尋出第二個。

    射爲“六藝”之一,弓爲“百兵”之首,正因爲有這樣一支精銳悍勇的控弦之士,蒼狼國才得以成爲北境甚至中原人心頭的夢魘。弓矢雖爲中原人所創制,千百年來卻又爲江湖人所棄用。

    大抵行走江湖之人,多講究個“以巧破千斤”,弓矢雖然鋒利卻失之沉緩,若不經防備,只是引弓的瞬息就足以致命,故此江湖人並不慣用這般利器。他們慣用的傍身暗器乃是飛刀、袖箭、梅花鏢,精巧隱祕而又無孔不入。

    但在戰場之上,弓矢纔是最霸道的兇器。

    殷雪龍見陣勢已成,便又揮動手中的馬鞭。鞭梢橫掃劃過半空,發出一聲清脆的“啪”。

    旗手連忙舉起令旗,他將旗子向前連招三次。這旗語隱藏的含義是進攻。

    “吼吼吼”刀牌手見令而三聲怒吼,又以手中彎刀連擊三下圓盾。蒼狼國的制式盾牌與衆不同,圓盾上下各有一支七寸鐵鉤,中央則是一支五寸餘長的鐵鋌。盾用以推拒,鉤用以鉤束,此盾名爲“鉤鑲”。

    刀牌手怒吼聲過後,整座魚鱗陣便緩慢但堅定地拔開步伐,向關城前穩穩行進着。雖是八千餘衆然腳步卻絲毫不亂,八千餘雙牛皮戰靴同時擡起又落下,那沉澱一夜的積雪也只得發出陣陣悲哀的呻吟。

    每踏出一步,刀牌手與彎刀手便會發出一聲吶喊。只有長弓手冷寂無聲,他們需要極致的冷靜與穩定,才能令每一支長箭的射出都精準命中目標。

    一步、兩步、三步

    對於鎮遠關上的諸將與守軍而言,今日蒼狼國的士卒們棄馬步行,結成無可挑剔的魚鱗陣,雖然前進的步伐頗爲緩慢,但壓迫力卻還要勝過昨日的萬馬狂奔。

    四步、五步、六步

    似乎連關城上的空氣也變得粘稠凝滯,即使是晨間凜冽的北風也吹解不開。

    司馬嘉齊面色沉靜,身形如山嶽般巋然不動。他是這城中的主將,他的心緒便是鎮遠關的軍心,自然不能有絲毫動搖。但即使是他,也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甲冑齊備、刀矢鋒利的鐵血軍隊。

    這真的只是一支八千人的軍隊嗎

    若殷白原真的親提十萬控弦之士兵臨城下,自己這座只有五千餘江湖遊勇的邊陲關城,真的能夠禦敵於境外嗎

    七步、八步、九步

    “石望山。”司馬嘉齊伸出食指與中指,輕輕敲打着冷硬的城垛磚石。

    “末將在”一道低沉粗礪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石望山位列鎮遠關五大千夫長之末,雖最不起眼但也仍舊不可忽視。

    他只有七尺餘高,比“遮天手”戈北矮去一頭半還多,但肩寬卻與戈北幾近相同,一雙長臂更是粗壯修頎如同房檁。方面垂耳,粗眉闊目,頷下生有一簇短鬚。如果說戈北是一根撐天廊柱,石望山便是一堵堅實厚重的牆垣。

    “雙車弩可曾準備停當”

    “已然準備就緒。”

    “聽我號令,依計行事。”

    “末將遵令”石望山揮起右手,麾下軍卒惶惶然七手八腳,看得城頭諸將陣陣搖頭。

    城垛後停放着一座龐然大物,軍卒們將扎束於“大物”上的麻繩與油布掀開,一架巨型弩機便映入衆人眼簾。

    這架巨弩的弩臂長有丈餘,前後共有兩張鐵木弩弓,弩弦爲鐵筋混雜鹿皮打製,非絞盤與鐵索不能將其拉拽分毫。弩槽上搭着兩支矛矢,矢長八尺如同鑌鐵槍矛,此弩名爲“雙車弩”,又名“五牛弩”,因其能同時射出雙箭,故又有個諢名喚作“離弦鴛鴦”。

    想要拉開弩弦射出此箭,需得十名身強力壯的悍勇軍卒同時推動絞盤,一箭射出可遠至三百步,雖然精度不能保證,但力度卻也是無可估量。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

    魚鱗陣已經一步步踏入“雙車弩”的射程範圍了。

    “石望山”司馬嘉齊擲下一聲如雷般喝喊。

    可他的話音還未落,衆人的耳畔邊便響起一道更疾、更烈的聲音,兩支黑影貫穿秋日晴空,彷彿兩道黑色的雷霆霹靂,鋒芒與殺機赫然指向蒼狼國魚鱗陣。

    “糟了”

    同樣的聲音幾乎同時在司馬嘉齊與石望山心底敲響。

    這兩支弩箭雖是聞令而發,卻比司馬嘉齊心中預計的時間早了半分。魚鱗陣雖已踏入射程,但這兩支弩箭的目的本就不是爲了造成殺傷,箭鋒之所指也並非陣勢最爲密集擁塞之處。

    “架盾”殷雪龍目眥盡裂,仰天長喝。

    殷雪龍耳清目明,弩弦繃響時他已有所察覺;利箭離弦的一剎那,他的五臟幾乎驚嚇到跳出軀殼,慌忙中喝出一聲“架盾”,可只憑麾下手中這些輕巧靈便的鉤鑲圓盾,豈能抵擋地住貫日矛矢的赫赫威能

    “哧”矛矢似已射落,耳邊響起的卻不是利刃剖開皮肉的聲音。

    殷雪龍擡眼觀瞧,只見兩支八尺槍矛直挺挺插於陣前,槍鋒寒芒如雪。

    下一刻,魚鱗陣前驟然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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