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最終是他輸了,丞相才十一歲,自然打不過十六歲的九千歲,他眼圈被揍黑了,全身被雪打溼了。

    小福姐拿着衣裳前來,讓他換下溼噠噠的衣裳,給他煮了薑湯,再煮了一顆雞蛋爲他燙眼圈的淤黑。

    她偷偷地在他耳邊說,“下次,若殿下還找您比試,您學着避開頭,殿下最喜歡攻擊別人的頭部了。”

    “我知道了,小福姐,你真好。”他眯起一隻眼看她,她眸光溫柔,說起話來酒窩淺淺,眸光盈盈

    丞相從沒跟任何人說過,那尋常的一瞥,他心裏是小鹿亂撞,有什麼東西在飛快地散開,像焰火一樣

    在那一刻,年幼的暮丞相沒想過娶小福姐爲妻,他每日所思所想,只是握住小福姐軟軟的小手,哪怕碰一下也好。

    他不知道在小福的心裏,留下初次記憶的是不是這一幕,但是,小福一定不會比他更早動心。

    那些年,所有的事情,如閃電般,片段一波波地在腦海中飛閃而過,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丞相木然地看着,看到秦王妃頹然地坐在地上,看到秦王伸手去抱她,看到她捂臉痛哭。

    丞相整個人驚醒了過來,上前去,看着福嬤嬤的臉。

    記憶還沒在腦子裏飛走,再看她這張臉,才倏然覺得,日子已經過去了幾十年。

    福嬤嬤的呼吸,是微弱的,胸口不見起伏。

    丞相怔怔的看着她的露出來手腕,重新握上去,她的手很冰涼,再沒有了昔日的溫潤。

    這隻手,他曾牢牢地握在手心之中。

    丞相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放開她的手。

    他眸色微擡,看着暮芸汐,心顫抖着,“她活不了了,是嗎?”

    “不知道,情況不怎麼樂觀”暮芸汐擡起頭,抹了一把眼淚,她方纔是一系列急救措施之後虛脫悲傷,纔會忍不住痛哭。

    “我已經儘量稀釋她服下的毒,但是毒是否已經侵體蔓延,有多嚴重,我無法估量,問御醫吧。”

    御醫上前診脈,片刻之後,道:“脈象太綿細了,不甚好,這毒十分霸道,雖然服下解毒丸,王妃再用藥施救,卻還是未必能保住這條命。”

    “她服下什麼毒?”暮丞相眼底如死灰一般,微顫的脣,還是出賣了他心底的莫大恐慌。

    御醫道:“不知道,她的房中,沒有發現任何毒,只有一壺酒還有燒過的灰燼,應該是包裹毒藥的紙,她決意不讓人救她。”

    暮丞相垂下眸子,凝視着她,再也忍不住哽咽地道:“天大的事,有我在,你爲什麼要這樣對自己?”

    東方翊扶着暮芸汐出去。

    暮芸汐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外頭的石階上,阿三早哭成了淚人,呂輕禾在安慰她。

    阿三擡起臉,滿面的淚痕,“王妃,嬤嬤還能救活嗎?”

    暮芸汐深深嘆氣,鼻音重重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藥箱裏能用的藥,她都給了,點滴還在掛着,但是,效果有多大,她也不知道。

    東方翊撫摸着她的頭髮,溫言道:“這裏風大,別坐在這裏,回屋或者進去裏頭吧。”

    “不,我在這裏清醒一下。”暮芸汐吸了吸鼻子,淚意上涌。

    “她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那時候我服下了茸明湯入宮去侍疾,茸明湯藥效消失之後,我全身痛得想死,走每一步路,呼吸的每一口氣,都是冒着血水的痛 ”

    她看着東方翊,悲聲道:“我所見之人,都對我冰冷惡毒,沒人給我一個好臉色,沒人給我一句問候,我餓,渴,嗓子在冒火,心裏很絕望 但是我想着,撐着一時是一時,不可以輕易放棄 ”

    暮芸汐擦了把眼淚,“可就是那個時候,福嬤嬤出現了,她握住我的手,爲我療傷,給我喫飯喝水。

    我永遠記得,她的手在我背上塗藥的那一刻,一隻手遞向了我,沒有她,我只怕在宮裏的時候就已經熬不住了,東方翊,如果福嬤嬤死了,我會殺了丞相夫人!”

    這番話,彷彿無數把刀子,同時刺進了東方翊的心。

    他伸手抱住了她,心底疼痛難當,幾乎壓不住翻涌的血氣和淚意。

    “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聲音,灼痛而悔恨。

    暮芸汐深呼吸一口氣,眼底充滿了恨意。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早就該在知道真相的時候,去丞相府大鬧一場!

    暮丞相的侍從,帶來了許多藥。

    暮丞相把藥一股腦地倒在了桌子上,在裏頭挑了幾瓶,打開蓋子倒出來,每一種藥,他都先喫一顆,靜候一盞茶的功夫,再磨碎了給福嬤嬤灌下去。

    暮芸汐沒阻止他,御醫和莫問天也沒阻止他。

    在這個房間裏,他有權對福嬤嬤進行任何治療和救助。

    丞相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臉上也沒有悲痛關切之色,就像一個木頭人,但是他整個人散發着一種絕望的氣息。

    許多藥灌下去之後,丞相還坐在牀邊,握住福嬤嬤的手,一言不發。

    沒多久,祥公公和漢易公也到了。

    漢易公帶來了一朵天山雪蓮,命人熬水,暮丞相親自給喂下去,藥汁從嘴角流下,進的少,出的多。

    氣息,依舊很微弱。

    但是,比方纔要略微好一些。

    御醫診脈,答案依舊是不樂觀。

    “丞相,先回去吧,一時半會,看着也不會斷氣。”漢易公安慰道,“你也該回去處理一下事情了。”

    暮丞相動也不動,只淡淡地道:“急什麼?”

    “九千歲說,嚴懲造謠的人。”漢易公輕聲道。

    “嚴懲?”暮丞相笑了,那笑卻不達眼底,“你們都出去吧,我想留在這裏陪着她。”

    大家都陸續出去,留下他們二人在裏頭。

    莫問天走的時候給了暮芸汐一顆藥,說是解毒丹,且是照着茸明丹的藥方去仿製的,雖然不如真正的茸明丹,但是也有一定的效果。

    呂輕禾藉故要陪阿三,沒回燕王府。

    這一晚上,誰都沒能睡個踏實覺,暮芸汐一晚上過來了好幾次,繼續掛水,每一次過來,暮丞相都還是坐在牀邊,就那樣靜靜地握住福嬤嬤的手,凝望着她。

    看得暮芸汐很是心酸。

    御醫和暮芸汐的意思都是觀察一個晚上,所以,漢易公在傍晚的時候先回去了,祥公公則留在了王府。

    翌日太陽剛出,漢易公又來了。

    這次,漢易公帶來了兩人,叫東方翊先在外頭等等,他自己先來找暮丞相。

    漢易公進來,看到丞相還坐在牀邊,一如昨天離開時的姿勢,漢易公輕輕嘆氣,眼底有些發熱,“老暮,你的頭髮 白了。”

    暮丞相的頭髮,本只是兩鬢微白,但是如今,卻全白了。

    一夜白頭。

    丞相整個人也蒼老了許多,就彷彿一朵本來就欲凋謝的花,倏然乾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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