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誡避開人羣,站在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離那人的距離不遠不近,既能很好地看見他的動作,又不會近得讓他發現自己在觀察他。
劉銘默不作聲跟在他身後。
不到半個時辰,亂哄哄的人羣就過去了,街面上四散着鞋子、頭巾子,還有破筐爛籮、爛菜葉生瓜果,雜亂不堪。
還有不少人家來不及關門上鎖,門洞大開着,門扇在風中不斷晃盪。
除了風聲、雨聲,還有門板砸在牆上的砰砰聲,小鎮死一樣的寂靜,連聲狗叫都沒有。
唯有遠處黃河令人心悸的怒吼聲。
劉銘擡頭看看如鍋底一般黑的天色,憂心道:“東翁,咱們初來乍到,根本不瞭解本地的情況,若真發大水可麻煩了,還是躲一躲。”
李誡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他看前頭的人。
那人從牆角慢慢踱出來,四下裏翻撿人們丟下的東西。
天色黝黑,狂風肆虐,飛沙走石間,豆大的雨點沒頭沒腦砸下來,敲得房頂樹叢不分個兒響成一片。
街面上沒什麼值錢的東西,那人瞅瞅四下無人,貓腰進了一戶沒鎖門的人家。
劉銘喫驚地叫道:“這是個賊!”
李誡看了看那戶人家的門面,嘿嘿一笑,“堵他!”
那人再出來時,身上已是錦袍快靴穿戴一新,手裏還撐了把大油傘,面上很是得意。
然當他看到門口笑嘻嘻站着的李誡和劉銘,得意就變成了驚愕,再變成惶恐,他立時就要跑。
李誡早看穿他的動作,不等他擡腿,手就搭在他肩膀上,“兄弟,借一步聊聊?”
李誡的手看似輕飄飄毫不用力,可那人只覺肩膀一沉,半邊身子都疲軟無力,別說跑,能站穩都費勁兒。
他只好乖乖跟着李誡二人走到一處茶棚坐下。
李誡打量那人時,只見他三十上下的年紀,幹黃枯瘦的大長臉,稀疏的眉毛下是一雙黃豆眼,兩條深深的紋路從鼻翼旁一直延伸到嘴角下面,厚厚的嘴脣間呲着發黃的大板牙,怎麼看怎麼一副衰相。
“我就是撿身衣服穿,沒偷沒搶。”那人眨巴着眼睛,明顯底氣不足。
劉銘諷刺道:“您這撿和偷有什麼區別?狡辯!”
李誡卻問:“你怎的不跑?”
“你那手跟鐵鉗子似的,我也得掙得開啊。”
“不,我是問你爲什麼不和人們一起跑,地保說要發水,你不怕?”
那人嗤笑道:“發個屁水,我早去河堤上看了,別看聲勢大,水漫不上河堤。”
李誡目光霍地一閃,接着故作疑惑說:“可你看這雨下得這麼大,河道撐得住嗎?”
那人一指老天,“短時急雨,兩刻鐘後準停,不妨事。怕就怕暴雨接連不停地下,這幾日雖陸陸續續下個不停,都是小雨,造不成危害。傻子地保說什麼河伯發怒,我纔是河伯,我說不發水,就肯定發不了水!”
李誡和劉銘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驚喜。
劉銘咳了一聲,語氣傲慢,“裝神弄鬼,故弄玄虛,我看你純是唬我們,藉機逃走纔是。”
那人瞬間臉漲得通紅,額上青筋都冒了出來,他霍然起身怒道:“別的我不敢說,和水有關的我曹無離說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曹無離冷笑道:“有何不敢,我便去河堤上站着,不天晴我不下來。”
說罷,他也不撐傘,一撩袍角轉身大踏步離開。
李誡二人在後面跟着他,但見他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徑直走向河堤,直走到砌石擋牆邊沿上才住腳。
李誡也想過去,劉銘勸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咱們不清楚他的本事如何,還是站遠點兒好。”
“真要發水,這麼點距離根本不夠逃。”李誡說着,先前走了走,站在曹無離身後不遠處。
浩浩蕩蕩的黃河水打着漩渦,泛着白沫子,空氣中全是河水的腥味。兩丈高的浪花將石堤拍得轟轟響,還未走近,便被黃河震耳欲聾的咆哮聲襲得心頭砰砰地跳。
曹無離雙目望天,忽張開雙手,向着烏雲翻滾的天際吼道:“我說的都是真的,爲什麼沒人信我——老天爺,你不公!”
他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嚎叫,接着又蹦又跳,“看吧,我說的話不會錯,不會錯——”
李誡負手站着,任憑風雨打在身上,只是靜靜看着狀若瘋癲的他。
兩刻鐘過去,雨真的慢慢停了,而黃河依舊咆哮着,卻始終沒有漫上來。
風還在呼呼颳着,曹無離的袍角被撩起老高,混沌的天地間,他的背影給人一種孤獨悽然之感。
良久,他才垂頭喪氣地轉過身子。
“你怎麼還在?”曹無離看着李誡,驚訝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李誡笑道:“我信你,所以在。”
這話如一道閃打在曹無離頭上,一時間如木雕泥塑般呆立原地,半晌纔回過神來,不相信似地反問道:“你信我?”
李誡點點頭,“信你,跟我幹吧。”
曹無離又是一呆,猛地蹲下抱頭大哭起來,就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終於有了依靠,要一股腦把憋屈全哭出來。
哭了一通,他用袖管一抹眼淚,站起身道:“我跟你!”
“不問問我是誰?”
曹無離一怔,隨即問道:“你是誰?……是不是當官的?不過你也太年輕了。”
李誡拍拍他的肩膀,因笑道:“我叫李誡,是兗州府新任的同知,主管河務。”
曹無離小豆眼一亮,緊接着狂笑不止,“跟!我今後就跟着你了!”
有時候李誡都覺得自己運氣好得不像話。
在潛邸隨手救了個女子,然後賺了個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媳婦兒回來。
去濠州赴任途中發善心救了個老百姓,結果得了個自帶護衛隊的幕僚。
這次更是機緣巧合,招攬了一個精通河務的能人。
真是撿漏兒了!
回到客棧,李誡笑得合不攏嘴,趙瑀聽了只覺心驚肉跳,半晌才平靜下來,
“不是你運氣好,是你應當的。你不知他的底信,也不知他說的有幾分真,就敢跟着他站在河堤上,這份魄力和鎮定誰能比得上你?”
她輕輕靠在李誡的肩頭,後怕似的緊緊抱住他的胳膊,柔聲道:“我求你個事兒,下次不要再這般冒險了,若是有個好歹……可叫我怎麼辦。還有留在京中的婆母,我如何向她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