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門東階下,國子監張巒穿着一襲蟒袍,表情莊重而嚴肅,大氣都不敢喘一聲,恭恭敬敬地面北而跪,其餘國子監官員也都是正襟面壁,早已齊刷刷地跪了一排。

    明朝民間行婚禮都要經過“周公六禮”,分爲“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和親迎”,但皇族子弟成婚,“問名”和“親迎”都可以省略,只需要皇帝下旨賜婚,然後“初定”,隨後就等着欽天監擇吉日成婚了。“初定”就是民間所說的下定禮,雖然禮部和鴻臚寺的人都是出了名的仔細,但時間緊迫,也就只能在初八到十四之間選吉日,所以流程都走的很快。

    憲宗皇帝派宮中司禮太監前來宣旨,那太監面西而站,唸了一堆官樣文章,然後才大聲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以張巒之女賜婚皇太子朱佑樘爲正妃。”

    張巒屈着身體接了旨,行了三跪九叩之禮退出去。

    司禮監這才袖了手,笑眯眯地說:“咱家這裏恭喜張大人了。皇上已將太子殿下婚事交由貴妃和宸妃二位娘娘打理,正月十五便是迎娶之日,正月初十下定,張大人及早準備準備!”

    張巒面上看不出明顯的喜悅,只是很謙恭地說:“皇恩浩蕩,學生無限感激。還望公公日後多多關照。”

    他本是秀才出身,以鄉貢的名義進入國子監,現在是國子監監丞,此情此境,斷斷是他想都沒有想過的,外人都以爲女兒一旦做了太子妃,日後封后,就是母儀天下。

    張巒並不糊塗,他深知與皇家攀親,表面上看似風光,其實張巒何嘗不知道如今朝廷之中的形勢,萬貴妃與太子兩黨已經勢成水火,太子會不會被廢除儲君之位,還是未知之數。他知道自家的女兒張菁菁性情單純柔善,並不適合入宮爲妃爲後,而朝野也時有風聞,說太子朱佑樘不但與宮人關係密切,對身邊一名女錦衣衛十分鐘情。想那深宮之內,本就是龍潭虎穴,錦衣衛又不是一般人,雖然眼下太子退讓娶了自己女兒,誰知道翌日受寵的是誰?若是宮闈爭鬥起來,太子偏袒舊愛,只怕女兒前腳進了毓慶宮,後腳便要進冷宮。想當年,憲宗皇帝因萬貴妃讒言而廢吳皇后,可不就是活生生的前車之鑑麼?

    張巒想到這裏,不禁又喜又憂,既擔心太子前程未卜,又擔心女兒不受寵愛,但無論如何,朱佑樘都是大明朝的長子嫡孫,地位尊貴,這門親事換做誰都應該高興的。

    朱佑樘的婚事“初定”之日是初十,憲宗皇帝御賜張巒家各種禮物,並且在張家舉行“家宴”,讓太子行一個簡單的翁婿之禮,內務府大臣和侍衛、護軍都要隨行。

    張巒家本非高官豪商,不過中等家境,猛然聽說太子蒞臨,家中一團忙碌人仰馬翻,自不必說。

    初十一早,蘇挽月仰頭站在毓慶宮前,看着下人們掛元宵燈籠,這個元宵節因爲是太子新婚之期,所以格外隆重,各式各樣的華彩燈籠和對聯都寫在紅絹帛上,然後懸掛在金柱頂端。

    “蘇侍衛,幫我看看這對紅燈籠正了麼?”梯子上的小太監扭頭問着,“這對燈籠上的字,是皇上御筆親自題寫了送來的。”

    蘇挽月擡頭認真看了幾眼那一對“百年”和“好合”,筆法蒼勁有力,看起來很是飄逸,不由得點了點頭:“很好看,可以啦!”

    他們說話之間,只見朱佑樘從內殿出來,立在那問蘇挽月。他掃了她一眼,發現她今天沒穿

    那身侍衛服,反而換了一身黑色短裝,袖口扎着硃紅綢帶,頭上的束髮帶也換了根緋紅的,流蘇穗子散落下來,混在頭髮裏,顯得嬌豔動人又利落可愛。

    按照老太監陳敏的安排,朱佑樘的貼身侍衛都要隨行去張巒家,她不確定他會不會要自己一起去,但爲了防備臨時要去,所以特意換了一身稍微喜慶一點的衣服。畢竟結婚是朱佑樘的一件人生大事,即使作爲一個普通朋友,也應該予以祝福,如果還是全身黑色未免太不像話。

    蘇挽月見他出來,立刻側身候在一旁。

    莫殤一直跟在朱佑樘身邊,此時小聲提醒說:“殿下,時辰差不多了。”

    朱佑樘沒有理睬莫殤,他漠然地走過蘇挽月身邊,彷彿當她不存在,既不和她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就像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那樣,彷彿她只是一個當差的下屬和陌生人。

    自從那日從長春宮面見憲宗皇帝回來之後,他對她的態度就一直是這樣,主僕之間涇渭分明。他這樣完全不理不睬,蘇挽月有時候想起也覺得有點鬱悶,但是想到自己正月十六一早就要出發離開京城,留在毓慶宮的時間也不長了,也就不再和他計較。他不理她,她也樂得清閒,四處遊蕩逛逛。

    她看着他和莫殤從自己身邊過去,準備出宮去太子妃家中赴宴,但沒有人喊她,心中料想他不會要她同去了。正要轉身,卻看見朱佑樘停下了腳步,用一種很冷漠的口氣說:“你還不走?站在那裏等什麼?”

    他並沒有轉身,只留給她一個身穿五彩朝服的背影。

    蘇挽月擡頭看了看這個頷首而立的人,又看了一下莫殤,發現莫殤在向她暗暗使眼色,立刻就說道:“臣這就來!”

    毓慶宮一行如侍衛、太監、宮女等浩浩蕩蕩十幾人一起出了午門,內務府大臣和散佚大臣已經在那候着了,馬車和馬匹也備好了,另外還有侍衛二十人,護軍四十人隨同前往。

    兩個禮部大臣迎着上來,向朱佑樘行了禮,他略微問候幾句,自己側身上了一輛馬車。那兩個大臣隨即也上了車。像莫殤與蘇挽月等人屬於太子貼身侍衛,通常都是騎馬,左右護衛隨行,並不需要嚴格在儀仗隊列之中。

    蘇挽月剛從小太監手裏接過繮繩,就聽着後頭有人叫自己,一看是福海,福海低着頭招手,聲音很低地說:“蘇侍衛,蘇侍衛,你帶着馬過來一下!”

    她微笑着走過去,問他說:“怎麼啦?你陪殿下乘車還不好嗎?難道你想跟我一起騎馬?”

    “不是,”福海很小心地看了朱佑樘所乘坐的馬車一眼,悄悄地說,“是殿下要你跟他一起坐馬車過去,讓我騎馬跟着你們。”

    “什麼?”她頓時愣住了,侍衛本來就該是騎馬的,太監侍女們纔要坐車,他命令福海和她對換,難道有話要對她說?

    “你快去吧。”福海見了猶豫,也不管她願意不願意,伸手將她手中的繮繩接了過去,自己上了那匹馬。

    蘇挽月正想去追福海,卻發現馬車內伸出一雙有力的手臂來,一把將她給抓了進去。她一點沒防備,半個身子被扯得跌進車裏,恰好落在他的身上,馬車空間並不大,兩個人就這麼擠在一起。

    “我喜歡騎馬!你們自己坐車好了。”她抓着車梗就要往外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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