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行歌(上) >第18章 :漢廣
    日上三竿,迦夜仍未起牀,叩門沒聽到迴音,他掀開了窗。

    一頭漆黑的長髮散在榻上,懶懶地蜷着身子,正翻看一本醫書,額間碎髮落下來覆在眉間,雪色的容顏比平日更白,長睫微動,擡了下頭,又專注於醫書。

    “怎麼不起來?”

    “睡晚了。”她將書拋到一邊,慵懶地伏在軟枕素席上,身上絲被凌亂。

    他剛待伸手撩開散發,被她一掌打開。

    “怎麼了?”指緣被她打得微微生疼。

    迦夜沒做聲。

    愣了半晌,一個異樣的念頭浮出,“你在生氣?”

    他不太相信,可似乎沒有別的理由解釋她的異常。

    “我爲什麼要生氣?”她蹙了蹙眉,掀開被坐起來,衣衫整齊,略有壓痕,一夜竟是和衣而臥。

    隱隱覺得有些奇怪,他換了個話題,“蕭世成的宴請,你如何打算?”

    迦夜在鏡前整理長髮,口氣仍是冷淡,“去看看再說。”

    “宴無好宴。”

    “那又如何?”她從銅鏡中瞥了一眼,“你不用去,此事與你無關。”

    又是拉開距離的疏冷,他只當沒聽見,又問:“你猜那個人會是誰?”

    “管他是誰。”她漫不經心,眉間帶點嘲諷,“反正我的仇人多的是,數都數不過來。”

    “會不會是故意佈下的局?”

    “或許是,若真有故人,也是驚喜。”她不耐地勾了勾脣,“你也不用想太多,這裏到底是謝家的地盤,諒他會有分寸。”

    “他知道我們的來歷,卻不曾宣揚……”

    “易地而處,你會如何?”

    “按下祕密,以要挾之勢延攬。”靜靜看着她的一舉一動,不曾稍離,“實在不成再傳揚出去,借中原武林的力量羣起而攻之。”

    “說得好,依你之見又該怎樣化解?”

    “殺了知情者。”釜底抽薪,除去唯一的人證,單憑蕭世成的一面之詞,起不了大風浪。

    “所以這次的事你不必出面,我自行斟酌處理。”

    “你要我袖手旁觀?在你因我而惹來麻煩之後?”他不可思議地質問,凝視着鏡中的清顏,“這算不算關心保護?我怎麼一點也不覺得高興。”

    “你要怎樣?隨我到南郡王行宮去殺人?”迦夜不留情地冷嘲,“三少以爲自己還是過去無名無姓的影子嗎?”

    身後的人頓時沉默,她停了停,又說下去,“這次之後,再沒什麼牽礙,好好扮演你謝三公子的角色,照昨天那樣討名門閨秀的歡喜,選一個合適的妻子,你會得到想要的一切。”輕漫的話語卻透出真意,細指揉了揉額角,略帶蒼白的倦怠,“這是我給你最後的忠告。”

    “然後你就要離開?”靜了許久,他雙手撐住鏡臺,無形將她困在懷中,“安排好別人,你要怎麼安排自己?”

    她閉了閉眼,嘴脣微動。

    “別說與我無關!”打斷她即將出口的話,他的怒氣瀕臨爆發的邊緣,“既然周到地安置了別人,也該對自己公平點。”

    “你沒資格過問我的事。”

    “就因爲你曾是我的主人,就有資格不顧我的心意擅作決定,強行塞給我不想要的生活?”冷硬地拒絕更增他的怒火,“你說過,出了淵山即不再有上下之分。”

    “這些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她也動了氣,“你在淵山日思夜唸的不就是回江南,得回該有的一切嗎?!現在還有什麼不滿!”

    “你真的明白我要什麼?”扣住她細巧的下頜,望入她幽亮的清眸,“也許比你所料想的更多。”

    “那已不是我所能給的了。”長睫顫了顫,語音堅如金石,全無猶疑。

    “可我要的只有你能給。”他咬牙切齒,愛怨交加中幾欲失控,“爲何偏偏是你?爲何除了你別人都不行?爲何你什麼都不要,只是想離開?別再說讓我忘了這七年,我做不到!如果可能,我也想回七年前,當從來未曾遇見你。九微說你沒有心,對自己對別人都一樣狠,不留半分餘地。我真佩服得五體投地,你是怎麼做到的?”

    雪色的臉上漸漸激起了緋紅,她緊緊咬住脣,沒有說一個字。

    “對你好理所當然,對你不好你無所謂,怎麼努力在你眼裏都是白費,到底要我怎樣?爲什麼放縱我吻你?爲什麼又一再推開我?”修長的指尖撫過眉睫,猜不透她深藏的心。

    迦夜深吸了口氣,勉強開言道:“那……不過是我一時……”

    沒說幾個字,他緊緊把螓首按在懷裏,半是絕望半是傷心。

    “別說了,我知道你永遠不會說出真心話。”

    懷裏的人彷彿比平日更冷。

    嬌軟的身體似永不融化的寒冰,一點點凍結了年輕而熾熱的心。

    “這是去哪兒?”馬車駛過寬闊的石板路,在鬧市中穿行,街景相當陌生。看了半晌,她放下簾子問對面的人。

    俊顏冷靜,聲調也有點冷,還是開口回她道:“你不是說要看醫書,我知道有個地方醫書很多。”

    “哪裏?”

    “去了就知道。”避過了她的問題,他側過頭看車外。

    她默然片刻,也不再開口,車內只剩下單調的車馬轆轆聲。

    看着身邊的人雙眼暗沉,飛揚的眉微蹙,脣角分明更顯執拗,這般好看的男子因心事而沉默,不覺生出歉意。再看自己的掌心,凌亂而細碎的印痕鋪滿手掌,短而弱的命紋幾乎找不出。多年握劍,旁的碎紋加深,命紋反倒是更淺了。早些年曾偶爾看過相書,如此掌紋多是預示早夭之相,數一數年紀是不必擔心了。

    感覺到他的目光,她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指尖觸到袖中的短劍,冷硬的質感熟悉親切。多年生死之戰,沒什麼比隨身寶劍更能讓心安定,它是她唯一不離不棄、生死與共的夥伴。她緩緩輕摩,或許這樣就能恢復一貫的堅定,除掉無由的軟弱。

    馬車在一道長長的矮牆邊停下,看似宅邸的側門。

    男子在烏木門前叩了幾下,緊閉的院門豁然開啓,他大方地牽着她走入。

    重門深閉的院內曲折迂迴,穿過幾扇月門,一片瀲灩水光。臨水山石玲瓏,迴廊蜿蜒如帶,漏窗透出青竹碧枝。林蔭水岸藤蘿蔓伸,古樹蒼蒼,巧妙地將水色山石連成一體,雅緻古拙,襯着白牆黑瓦綿延,不知幾許深遠。

    隨着他入了一層層苑門,穿越一道道迴廊,景緻隨步而換,異地變化不同。他對複雜的路徑瞭如指掌,她覺察到異樣,立時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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