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她又回到了那個,一年四季都盛開着各色鮮花的小院兒。
那院子名叫“寒霄院”,乃是除了她生父池仲遠,及兩個聾啞的婆子外,外人俱不會踏足的院落。
姨娘總是喜歡坐在廊角的花枝下,斜倚在美人椅上,悠悠然的翻閱着各種書籍。
那個長相貌美如花,氣質卻淡雅純淨的,如同雪蓮一般高潔無垢的女子,她有着這世間最溫暖明媚的笑容,一舉一動優雅從容的,就好似從暈黃的古畫中,走出來的仕女一樣。
她總是淺淺的笑,眉眼溫潤如水,笑意深入眼底;卻又在她轉身之時,那絢爛的,好似可以照亮她整個人生的笑容,變得寡淡淒涼。
她的背影一日日消瘦,臉上的笑容終於也染上哀愁。
然她卻還是每日都喜歡抱着她,在旭日和四季薔薇花的點綴中,輕聲細語的喚着她
“阿愚。”
是“阿愚”,不是她一直以爲的,“阿虞”。
夢中的那個,年輕如百合花初綻的婦人,笑靨如花。
她呢喃的耳語,在她入睡時,一遍又一遍,眷戀的撫摸着她額角的發,一遍又一遍的輕言自語,“人皆生女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嬌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命終。”
她的小名,喚作“阿愚
她五歲之前的日子,過的就如姨娘祈求的那樣,無憂無慮。
每日雖都盼望着,能踏出寒霄院,去看看外邊的世界,終究,她也是知足的。
不缺衣少食,無人欺壓作踐,她就和母親在寒霄院快快活活的,生活到她五歲的時候。
她的父親,那個在她眼中看來,威武可靠,如山嶽一般豪邁英俊的男子,雖一月不過纔出現幾次,她每次看見她,卻都歡喜的像是吃了蜜。
然而,這樣的日子,在那個大雨傾盆的日子,全都傾覆了。
她聽着姨娘在產房裏尖叫,她嘶啞而痛苦的聲音,如同破了洞的風箱一般,在經過一天一夜的折磨後,再也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她逃過了守護嬤嬤的看管,偷偷跑到產房窗下,捅破了那層素麗的窗戶紙。
她看見了那個昔日溫柔似水的女子,如同破布娃娃一般,一動不動的躺在牀榻上。
她還有着呼吸,胸腹還在上下起伏着。
然而,她直直的望着半空的眸子,卻是大睜着的,就好像是死不瞑目的厲鬼一樣。
周圍一羣嬤嬤和丫頭,在她身邊忙碌着,她被嚇蒙了。
回過神後,卻是第一次在沒有嬤嬤的帶領下,跑出了寒霄院。
夜晚的風淒涼透骨,伴隨着傾盆大雨,像是冰雹似地,噼啪噼啪直往她身上打。
她疼的嚎啕大哭,卻至始至終叫不出聲音來。
她想要跑去青雲堂找父親,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路。
她跑着跑着,聽到了遠處鏗鏘的馬蹄聲“踏踏”傳來,她欣喜,身後卻倏然傳來一陣大力,猛的將她推進身側的湖水裏。
大雨傾盆,湖水在瞬間淹沒了她的口鼻,她以爲這就是生命的終結,卻不料,她還是活着的。
然而,那個整整陪了她五年的母親,卻是在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伴着雷電霍霍的“轟隆”聲,永遠閉上了眼睛。
安國國公要退親,她“身染重疾”,去了城郊莊子上養病。
姐妹易嫁的事兒,雖然幾經周折,最後周氏和穆謝氏還是達成了一致。
只出乎意料的是,她這個原本的嫡妻,卻是成了池明珍陪嫁的滕妾。
她在城郊莊子上一住兩年,期間姜媽媽在她們即將被接回侯府的前一天,失足落井而亡。
可笑的是,穆長堯也死在了結親的半路上。
她以爲她終於解脫了,卻不料,那羣嘴臉醜惡又惡毒的親人,竟是將她這個名義上的“元配嫡妻”,按照之前的約定,嫁去了安國公府。
她和穆長堯結了冥婚。
之後的日子,她身上的傷痕,每一天都在刷新。
韶華縣主包藏禍心,穆謝氏拿她出氣,她在安國公府兩年時間,被折磨的脫了人形。
最後,才被送到了影梅庵清修。
滿頭青絲熬成白髮,她心中的怨懟和痛恨,沒有隨着一日日的苦修消泯於無形,仇恨卻像是一粒浸了水,落了地的種子一樣,慢慢的從嫩芽,長成參天大樹。
她恨不能手刃了那一幫,隔三差五就要過來影梅庵一趟,名義上爲探望她,實際上,卻只爲在她身上撒氣,只爲把她狠狠的踩在塵埃裏,讓她再也翻不了身的親人。
然而,她盼了幾十年,最後,卻是盼的她們都集體在亂軍攻入京城之前,全部自盡以保清白的消息。
鵝毛大雪從天而降,京城的大火燒了三天不熄。
可是,即便那些人都死了個乾淨,茫茫大地都還只剩下一片空白,她還是好恨
好恨,即便她是死了,也閉不上眼睛啊
池玲瓏能感覺到,腦海中有什麼意識,在一點點的甦醒。
她朦朦朧朧中似乎還在昏迷着,然而,這一刻,她卻再清晰不過的感覺到,這個身體裏,那道只剩下一道殘魂的“池玲瓏”,也在此刻醒過來了。
一股清流從喉嚨中被灌入,池玲瓏覺得乾澀疼痛的喉嚨,舒服了很多。
她抿抿脣,似還想要睜開眼睛。
而她,也確實是睜開眼睛了。
但是,她明明還昏睡着現在控制着這具身體的,是真正的那個“池玲瓏”。
還在夢境中掙扎的池玲瓏,忍不住再次吞嚥了一口,帶着些微藥草味兒的湯藥。
一邊努力吞嚥着,一邊卻又迷迷糊糊的想着:她在宮裏吐血了,秦承嗣他現在還好麼
若是她再也醒不過來,或是這具身體從此以後,就要真正歸“池玲瓏”所有,不知道秦承嗣發現這一切,會不會很傷心
也不知道,她若是當真就此消失了,那少年會不會時常想起她。
她多喜歡他啊。
喜歡到,現在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會永遠的離開他,心就像是有刀子在割。
那少年多清冷的一個人啊。
可是,她花費了那麼大的功夫,才讓他一點點的把她放在心坎裏,對她一點點的敞開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