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酒劍四方 >第五百五十五章 虹橋故日裏
    少年再睜眼的時節,入目周遭皆是雲霧,唯獨眼前一條通達坦途,不知盡處,卻見這路途盡頭處,有座伸展無數裏的虹橋,由天際直抵百步之外,遙遙而來。

    “小子,何不上前來,有不惜借虛丹取神意的本事,還怕上虹橋?”

    分明周遭無人,而其音浩大。

    雲仲皺眉,再觀瞧周身上下,並無丁點傷勢,才欲行氣,通體經絡劇痛,猶如鈍刀刮骨,險些腳步不穩跌坐到地上。如今雲仲丹田氣府之中哪裏還有半點內氣,更遑論什麼虛丹秋湖,似是從未踏足修行一途,強動內氣,只覺如同抽去附着骨間大筋,扯碎血肉,經絡中痛楚難當,再難有半刻苦撐,連忙止住這般無異於自討苦喫的舉動,擦去額角冷汗。

    “老夫若是你,定不會如此行事,那一劍分明高過二境太多,更莫說險些直追五境而上,不過是小小的二境,施展開那般駭人聽聞的法門,說白將你這條小命都搭在裏頭,也不爲過,真覺得拖欠人家酒水錢,還能逃得了?不如就此忘卻修行事,與老夫一併當個田舍翁,豈不美哉。”話音才落,虹橋近處水氣涌動,走出位稍有佝僂的老者,捋順捋順下頦稀疏鬍鬚,笑意頗濃重。

    來人云仲早先便認得,卻是那位隱於鳳遊郡外的劉郎中,但此時神情,與那位向來神情喜笑的鄉間郎中並不相同,出塵意味更甚,舉手投足且無多少煙火氣,瞧得少年兩眼發直,揮動袍袖開口奚落。

    “早先與你小子有過一面之緣,卻從沒想到,竟是先至老夫地盤,看來這劍術已練得差不了多少火候了,只是心性,依舊還需打磨,隨我來就是,無需再多過問。”

    見少年依舊是無動於衷,老者挑眉,“我這身形乃是借得個能掐會算的老癡人,大概與你亦有些淵源,但別忘了身在空夢之中,所見未必就是真,外表如何,不妨問問自己究竟重要,還是不重要,老夫就立身在此,想通即可邁步上前,帶你多瞧瞧這天地之間的陳年舊事。”

    不是劉郎中的劉郎中說罷,竟是真立身在虹橋一端,再不出言半句,揮手由打雲霧當中喚來兩頭白鶴,小心翼翼清理鶴羽所沾染的污穢。

    聽聞此言,雲仲也當真不曾急於點頭,盤起兩腿坐下窺探自己經絡,早年之間不曾得修氣時節,通體經絡硬如金鐵,莫說運轉內氣自視,體質亦是不比常人,幸得那位飛來峯上老道點化,纔好歹將這身奇差的經脈竅穴打通,磕磕絆絆踏進修行。

    本該是該得天下人嫉妒的厚重福分,可自虛丹入體過後,似乎這些原本借來的運氣,都要連本帶利償還上蒼,且愈發不順。

    但少年嘗試兩三回後依舊無果,猶如一身經絡又歸複本來景象狀況,年月翻轉,老道人從山峯之上遞出的骨簪,又回到手上,少年從來也沒踏足修行,而過去種種江湖所見,多半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似的冗長夢境。

    “不知少年郎想沒想過,你當年壓根就沒出過那座小鎮,不妨設想,這一載多時日當中,壓根沒走過江湖,而是早在替孃親請郎中的時候,跌落懸崖,彌留之際想起畫本戲文當中所述,臆想出這麼座浩大江湖。”

    “其實沒有什麼吳霜柳傾,也無什麼溫瑜李抱魚,就連那位如今風頭最盛的山濤戎,也許只是你多年前孩提懵懂時見過一面的挑擔老翁。”

    披着劉郎中皮相的老者似已窺見少年心念,咧嘴挑眉,一副靜等好戲的模樣,揣起兩手抱在胸前,噙笑看向少年。

    “前輩神通廣大,心思更是異於常人,”少年沉吟片刻,而後才擡頭笑起,“就算是我已在彌留之際,又有何干系,此風霜刀劍相逼的一載,晚輩卻過得極舒心,更何況如若眼前非真,不願篤信,那尚不在眼前之事,又何苦去信?”

    老者笑意高深莫測,“也許偶爾往那處想想,也不算一條錯路。”

    “我覺得對,那便是對,就如誰也猜算不得,日後究竟自個兒要成爲何等人一般,或是於街頭巷尾挑貨掂包的苦工,或是獨立朝堂當中靠算盡天下時局的一品朝臣,亦或者是什麼笑傲江湖,匹馬單刀的小俠,喫過上頓沒下頓,過去今夜沒明朝,只要自己選的沒錯,何苦瞻前顧後。”

    “退一步言,哪怕當真眼前皆空,若是連這場浮華空夢,都不可過得問心無愧,未負年月,哪怕是得有一日走出此間黃粱夢,又豈可做人。”

    那老人只是擡眼看看,揪下一枚不算齊整筆直的鶴羽點頭道,“想的不少,這般歲數已屬不易,但想的還是不夠深,來日再多想想,總沒錯。”

    少年最終還是隨着老者邁步,登上那座虹橋。

    虹橋極高,且周遭皆是雲霧繚繞,如是一層薄紗墊於足下,憑少年畏高心性,難免怖懼,只得行路時竭力向虹橋正中靠去,嘴角抖了又抖,到末了竟是眯起眼來,不再去看橋下景象。

    老者拍拍腦門,連連苦笑,“荒唐,修行中人畏高不說,尤其還是個練劍的,不過老夫算你,還是將兩眼睜開最好,周遭景象倘若遺漏一眼,虧得很。”

    少年咬牙,悄聲將眼目睜開,居高臨下俯瞰望下,但見山下橫屍遍野,足足有百里軍陣,猛然對衝,槍戈巨盾,箭羽陌刀盡數交擊,瞬息兩方軍陣足足有千百人失卻性命,血肉飛散開來極遠。

    尤其陌刀轉動時節,猶如一片拍岸大潮,兵甲相迎時節,總能劈去無數人頭,削去多人肩頭,威勢極盛,近乎是無物可阻。

    遠處更是有無數強弓硬弩傾瀉箭羽,如是狼煙當中突生出一片叢簇灌木,呼嘯聲奇重,弓弦顫響接爲一聲,震天動地。

    繞是也曾見過那等血水如潑,伏屍遍地的場面,雲仲登時也覺腹中滾動,當即皺眉不止。

    “敢問前輩,此地乃是何處,分明天下九國盟約尚存,爲何有如此數目大軍對壘?”

    老者停下腳步,呵呵笑起,“你遞出那借來的一劍時,立身在何處?方纔就已同你講說過,帶你瞧瞧這天下的陳年舊事,昔年九國紛爭的時節,可還要比這等景象更爲浩大,血匯江河,屍骨積山。”

    “當初一日之間戰死二三十萬軍甲的時節,亦算不得什麼稀罕事,好歹是這些年來溫養妥善,數國國君尚算有道,才勉勉強強養起許多男丁,若依亂戰還未熄的時節,邁步街巷當中,多半唯能瞧見嫠婦白幡,家家戶戶除卻垂髫小兒,再難見半個男丁,皆是投身沙場分個生死。”

    “說句實在話來,強弓硬弩陌刀長戈,兵鋒之下,骨肉之軀當真只是滴水入海,何能有見海潮突升的時節,眼見得自家兒郎投身軍陣,攪碎性命,其中苦楚不可擔。”

    “可也正是因如此,九國當中未曾有一國亡國滅姓,祖廟叫人毀去,皆因男兒不懼死。”

    老者遙望虹橋下遍地狼煙,神情感嘆,難得不曾浮起笑意。

    “前輩眼下所佈景象,是前日故舊,還是日後一角景象。”雲仲望向沙場愈發高聳的屍堆殘甲,冷不丁出言問道。

    “與老夫方纔問你,眼前究竟是空夢與否,其實如出一轍,無甚區別。”劉郎中不以爲然,壓根不願言盡與此,周身黃光流轉,淺淺看了少年一眼,“很多事不需要問出個究竟,也有很多事知其一二,就可憑自個兒腦袋琢磨琢磨,大抵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虹橋極長,不知走過多少時辰,近乎將腳下山河已然看盡,兩人才隱約瞧見虹橋盡處,老者長長呼出一口氣來,如終是了卻心意。

    少年望見腳下,是一座小鎮。

    只是這座小鎮當中不曾有學堂,亦不曾有多少屋舍,更是不曾有什麼人煙,荒涼似是無人。

    小鎮鎮口,有一條河塘。

    劉郎中回頭打量少年,後者麪皮不曾有變,可分明眼中有莫名物滾動,獨自走到虹橋邊緣坐下,定定望向橋下那座小鎮。

    “莫要在看了,沒你想見的人。”

    “此間幻境,前輩理應能指掌自如。”

    少年沒回頭,言語聲平靜,“有酒麼?”

    老者也一時沒想到這位平日裏行事規矩,極通禮數的少年郎竟是說出如此一番話來,撇撇嘴頗爲無趣,伸出掌心,掌心中極突兀生出一壺酒來,遞到少年近前,而後擺動袍袖。

    雲華流動,日月天光變轉。

    縱使雷霆閃滅,日月輪轉映入雲仲眼底,少年也不曾閉目,直直看向橋下。

    有一男一女攜手而來,走到村落當中,女子溫婉,男子俊郎,才踏入小鎮之中的時節,男子似是心境有些低落,但好在是女子婉言相勸,才長嘆許久,添置起屋舍田畝,就此安家落戶。

    從始至終,少年都沒開口,一口口喝着壺中酒水,時常狂飲,但僅是巴掌大小一柄酒壺,怎麼喝也喝不完。

    彷彿要將什麼東西掐死到心裏,免得洶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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