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人半倚在瓷枕上,放下銅鏡,伸手撓了撓束的緊緊的頭髮,閔元啓深深一嘆息。
腦海中似乎還是有那場山洪,額角有時還偶然一跳,當時那重重一擊,似乎到現在還有抹不掉的陰影。
“真是穿越了呢……”
從一個後世的普通人一穿數百年,成爲明朝崇禎年間的試百戶,也就是大明朝廷的從六品武官……這個跨度,實在是有點兒太大了。
從衣服,髮式,長相……再到身邊的人……全都變了。
人是社會動物,脫離了原有的一切,三十來年的奮鬥全部歸零,家人和朋友都再無見面的可能,這種事,換了誰能立刻接受?
從小在福利院長大,經歷頗多後形成的強韌神經拯救了閔元啓。稱病躲了十來天不見人,到了今天,終於可以接受自己的新身份:皇明南京中軍都督府大河衛雲梯關守禦所試百戶,兼領總旗,這是閔元啓在大河衛的世襲武職。
除了世襲官職外,還有兩進深的百戶官廳一座,百多畝收成有限的近海薄田,名義上,每個月還有七石糧食的俸祿。
而在閔元啓的記憶中,俸祿糧早就不發了,一拖數年,一次發上幾石就算不錯了,明末之時,國家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一年千萬白銀和兩千萬石的收入,多半用在北方的軍務之上,象大河衛這樣的衛所,早就無人過問,普通軍戶窮困潦倒,便是武官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閔元啓記憶中自己少年時家境還算富裕,現在卻是溫飽也難了。
閔元啓掀開身上的被褥,翻身下了坑,再抓起身邊的一件半舊棉袍,七手八腳的扣上鈕釦,戴上一頂烏紗暖帽,在腰間繫上刻着自己姓名和官職的銅牌,蹬上厚實的棉布硬底的官靴,再繫上一柄刀鞘包銀的腰刀,立刻也就神采奕奕起來。
抓着腰刀時,閔元啓感受了一下佩刀的重量,似乎是有六七斤重,抽出看看時,刀身閃亮,刀刃鋒銳無比,握着刀把時,右手與刀身似有一種血肉相連的感覺,這柄寶刀是祖傳之物,若變賣可得銀十餘兩,不過閔元啓知道這是先祖最珍視之物,這些年家道中落,變賣了不少田產事物,這刀卻是絕計不賣。
再看兩手,遍佈老繭,閔元啓不過二十一歲,但腦海記憶中是六七歲便開始打熬身體,習武不停,普通的軍戶願意操練的不多,但閔元啓這樣的武職世家子弟,認真習武的還是不少。
閔元啓站在屋子正中,看了看四周。
堂屋裏是幾套破損嚴重紅木桌椅,上面擺放着陶製茶具,俱不值錢。
屋子中間一張貢桌,上面是落滿灰的黃銅五貢,頭頂上面是黑色的瓦,木製房梁,上支下摘的窗子,窗框都是精調細作,顯示出極佳的品味,只是破損的厲害。桑皮紙製的窗紙已經有多處破損,卻並未更換。
因爲窗子上糊的是紙,天氣冷,窗子關密的很緊,所以屋中顯的略暗了些。
裏屋牆角是幾張高到房梁的大櫃子,一張桌子,一張牀,都是不值錢的榆木所制,再加上一些零碎東西,就這樣,構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推門而出,外邊的庭院倒是不小,俱是用青石板和鵝卵石鋪設而成,五開間正堂,兩側偏廂也比普通民居大的多,東西兩側有廚房和茅房,後院還有堆放雜物的柴房,院南是三開間的門房。
東西都是正經貨色,是匠人精心打造給軍官用的,和正堂擺放的那柄長刀一樣,都是祖宗留傳之物。
偏廂的廊檐之上,懸掛着擦拭的雪亮的四塊黑色木牌,上面的字體是金漆字樣,閔元啓記憶中長輩對這四塊楹聯特別重視,按時擦拭和補漆。
閔元啓看着楹聯,小聲念道:“憶向淮東接晤言,春風曾過玩韜軒。尊前舞劍軍容肅,花下投壺語笑喧。奇骨似堪分爵土,壯心俄復厭塵煩。生芻一束無由奠,目斷停雲繞墓園。”
這其實是一首輓詩,詩名爲“挽大河衛閔恭戶侯”,閔元啓知道這是弘治年間禮部侍郎兼侍讀學士程敏政的詩文,詩中憑弔的閔恭戶侯是敬稱,應該是一位指揮使級別的高級武官,也是閔元啓今生的先祖。
程敏政因爲唐寅一案被免官,但畢竟還是文官中的顯貴,弘治年距今二百餘年,閔家還是將這楹聯掛在供奉祖先靈牌的房門之前,足見得到這首詩之後閔家先祖是何等的驕傲與自豪。
“尊前舞劍軍容肅?”閔元啓搖了搖頭,詩中描述的情形,和自己現在所處的現實,完全是兩個世界了。
“元啓哥!”
就在閔元啓苦笑的時候,庭院外門被人推開,一個頭戴氈帽,穿着一身極骯髒的鴛鴦戰襖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在此人的腰間有一塊紅木腰牌,顯示出是小旗官的身份。
在記憶裏搜索一下,閔元啓知道這個人叫閔元金,是自己總旗下的小旗官,也是自家的堂弟,平素都在閔元啓這裏點卯應差。
這十幾天閔元啓心緒不佳,藉口生病一直不曾起身出門。
“元啓哥,”見閔元啓起來,閔元金十分驚喜,不過也沒有敢多說什麼,只抱拳道:“海邊熬的鹽早就得了,請元啓哥示下,要不要去看看?”
雲梯關守禦所緊靠着海邊,是淮河的入海口,因爲與海平面落差較大,每天都能聽到淮河水流入海中時的巨響,這裏在後世便被稱爲響水。
整個大河衛分佈較廣,雲梯關這裏是最東面的守禦所,距離衛指揮衙門所在的淮安府極遠,千戶所在地方民戶雖多,卻被山陽,鹽城,灌南諸縣分管,距離三縣的縣城也是較遠,來往相當不便。
地方上灘塗地和鹽鹼地較多,農業困難,商業便不發達,是一個相當封閉和落後的地方。
凡事有利有弊,有弊亦可能有利,雲梯關這裏靠海便是喫海,衛所武官們便是靠着臨海煮鹽來獲取外快。
到了每月的月初,各軍戶都會把孝敬給武官的鹽上繳上來,數目點算清楚後,再販賣出去。
這些事,閔元啓在記憶中一搜索,便是立刻了然。
本月交鹽已經因爲閔元啓生病耽擱了,治下的軍戶們不把鹽交給閔元啓,自己也不敢去賣,連這個閔元金在內,都是如此。
怪不得此人一天幾次,跑來探視。
“我身體已經好了,這就去看看。”
回憶着閔元啓原本說話的口吻,對答的也是毫無滯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