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謀明 >第十五章 變天
    由於李自成向北京的進發,史可法身爲南京兵部尚書,也是南京六部中唯一手握實權的人物,在調控佈防上着手準備,也是無可厚非。

    大明的兩京制下,南京幾乎就是官員養老的地方,不得志的,或是暫且避政敵鋒芒的,到南京養望是最好的選擇。

    但南京也不光光是養閒職官員的地方,南京是江南形勝之地,不折不扣的龍盤虎踞之所。也是整個江南的核心地帶,而且曾經爲國都,現在又是陪京,所以在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上,南京都遠超過蘇州和杭州,至於廣州南昌福州長沙等省城相較起來就差的更遠了。更下者便是昆明貴州等處,可以說,南京就是大明在南方,包括西南方向的重鎮。東南倭亂,西南夷亂,軍需的調派,調度兵馬,任命將領,這些事俱是南京該管,而並非是遠在北方的京師。

    當然大的方向還是京師掌握,南京在正常情形下是負責南方事務的運作和執行。

    做這些事的,便是南京的兵部尚書,也是大明在整個南方的實權人物,地位是遠在普通的督撫之上。

    現任的南京本兵便是史可法,其在鳳陽任上嶄露頭角,以幹練負責聞名。崇禎親自派駙馬鞏永固前往南方查看,鞏永固回京師後對史可法大加誇讚,史可法原本就有東林人脈的加持,此後更被崇禎信任,最終坐上了南京本兵的位置,也就是崇禎皇帝將大半個南方的安危,交託到了史可法的手裏。

    崇禎其實無用人和識人之明,在承平時節,史可法這種有操守,行事也算幹練的大臣坐鎮南京是相當適合,最少是中規中矩,不會鬧出什麼大亂子和麻煩出來。而到了崇禎末年,外有已經建國稱號的滿清強敵,內有李自成和張獻忠兩個大患,東南地方不光是大明的後方,也是漕運和糧餉的來源地,這樣的最爲要緊的地方,理應挑選更有實際經驗和手腕更強,心智意志更爲堅定的大臣去鎮守……但崇禎實在也是沒有辦法了,到崇禎末年時,孫承宗殉國而死,傅宗龍死,盧象升死,洪承疇投降,孫傳庭和丁啓睿崇禎要用來在中原西北地方與農民軍爭戰,看來看去,合適的人選也是實在不多了,用史可法也是迫不得已。

    從後世局外人的眼光來看,史可法最值得稱道的是操守,但除了操守之外,可謂一無是處。

    如果主持南京大局的並非是史可法,而是孫傳庭,整個南明的局面可能大有不同。當然也可能沒有什麼不同,畢竟孫傳庭在江南能掌握的政治資源遠不及史可法,南明史也有可能更混亂,誰也說不準。

    眼下發生的事情,當然是來自史可法的佈置。

    北京危急,勤王令早就下達,不過這一次和八旗兵圍困京城的情形就是截然不同了。

    北上勤王的兵馬屈指可數,文武官員的熱情都相當有限,史可法在南京是在做部署,比如有花馬劉之稱的劉良佐鎮守臨淮,窺視已經被闖逆控制的河南。

    出身京營的悍將黃得功,品性操守都被史可法信任,所以鎮守離南京很近的滁州與和州,同時在十六年底,十七年初的時候,黃得功奉命討伐叛將劉超。

    曹州總兵劉澤清實力不弱,主要是在十四年後,其奉命到河南救開封,頓兵不戰,多次奉命,劉澤清都找藉口不奉詔,到十七年時,擁兵數萬的劉澤清已經實力不俗,史可法在做北上勤王和防禦南京的準備時,便是把劉澤清放在地位次要一些的淮安。

    更要緊的徐州此時尚無大將鎮守,但很快出身農民軍的高傑會從陝北和山西戰場一路南逃,在攻打揚州不成之後,高傑聽從史可法的命令,在九月時移鎮徐州。

    至此江北四鎮大體形成,南明的武裝,直面強敵駐守淮泗徐州的便是這四鎮,定額兵十二萬,年餉六十萬,米六十萬石,不足之處,還允許四鎮自籌。

    此外尚有在湖北的左良玉,以及浙江,湖南,福建和廣州等地方總兵,林林總總,兵力還在百萬之上。

    “是曹州劉。”朱萬春不愧見多識廣,從二樓窗前看了看人,便是確定道:“崇禎八年曹州劉曾經奉命率兵護漕到淮安來,淮揚兵備道設宴款待,宴席中有不少官紳作陪,家父和我也在席中。當時他還只是副總兵,人還算謙遜,喜歡作詩,不過詩才一般……嗯,相當一般。過後沒有幾年,他就是曹州總兵,山東總兵,然後加左都督,太子太師了。現在更是這般威勢,咱們這

    閔元啓看到大旗下一個戴鳳翅盔,穿山文甲,身後一襲大科花錦袍披風的將領,看起來四十左右,臉形很瘦,兩眼極大,顧盼時威勢很足,不過從遠處看這人的眼神,就看的出來相當狂妄和陰森,從朱萬春等人的風評來看,這個劉澤清的操守爲人,相當的不怎麼樣。

    “適才的人說話太大膽了。”朱萬春小聲道:“曹州劉可不是什麼大度量的人,在山東時敢頂撞他的人,不是處斬就是剝皮,動不了的便派人暗中刺殺。他這樣節制幾萬兵馬的大將,朝廷也不敢拿他怎樣。在臨清時,他的部下把沿途的鄉鎮村莊都燒光了,百姓死者過萬,給事中韓如愈彈劾他,曹州劉派人把韓給事刺殺了,這事,朝廷也不敢過問。”

    朱萬春說起此事時,不滿之感相當明顯。

    若閔元啓知道給事中在朝廷的份量,也就會感覺到劉澤清的跋扈不法和狂妄。

    大明的祖制是大小相制,內閣和六部是大,給事中御史是小,但閣老和六部尚書一般就動不了給事中,別看給事中才是從七品的小官,權責之重比一般的四品五品官都大的多了,資深的給事中,在事務的發言權上,比一般的侍郎還要大幾分。

    比如遼東戰事,兵科給事中的奏稿,就比一般的巡撫侍郎還要重要,其持有的態度完全能左右朝廷的兵事動向。

    換在崇禎之前,不要說一個總兵,就算是勳貴公侯要是刺殺一個給事中,頓時就是軒然大波,誰都保不住他。

    現在呢,一個小小總兵,只爲一封彈章就悍然把給事中刺殺了,朝廷不僅無可奈何,連表面的調查和斥責都沒有了。

    想想也是……不管怎樣刺殺給事中就是死罪,可是以崇禎皇帝“務實”的性格,他敢逼反一個擁兵幾萬的軍頭?

    大明的法度,最爲敗壞的時期就是崇禎,哪怕是被人稱爲木匠天子的天啓皇帝,行事也是很有章法,比起崇禎來,天啓的境界都超出十八條街。

    崇禎年間,換大明任何一個皇帝都不至於亡國……

    當然閔元啓並不知道這些,甚至他對江北四鎮和劉澤清也不太瞭解,明末的大將,比如馬世龍,祖大壽,曹變蛟,毛文龍,還有李自成張獻忠等人閔元啓還算有些瞭解,但對劉澤清這樣的二流甚至三流角色,閔元啓當然是一無所知。

    現在這個三流角色堂而皇之的進了淮安,並且很快就會掌握防禦,以現在的這種局面,說是淮安的太上皇帝也不算錯。

    “唉……”朱萬春坐不安席了,轉身對閔元啓拱手道:“事起突然,我要回家一次,四百兩銀,今晚之前會着人送到閔兄的漕船上。此次鹽貨,也請閔兄搬到我朱家鹽行的倉房。”

    “理當效力。”閔元啓對眼前一切都早就有心理準備,倒不似朱萬春這樣慌亂。

    但在他們喫飽喝足離開酒樓回碼頭時,一路上到處是被摧毀的沿街攤位,不少傷者還躺在地上,滿街都是一臉驕橫的山東兵,這些山東兵身形高大,態度蠻橫,三五成羣的在街市中閒逛,所拿物品,俱不給付銀錢,店主夥計稍微敢有不滿,或是敢討要銀錢的,無一例外的被這些客兵毆打。

    本城的衛所兵和營兵俱是被趕走了,城中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很多店鋪爲了保險都關了門,但如果有客兵拍門,他們又得老老實實的將門打開,陪着笑臉看那些客兵隨意搬取物品。

    衣袍,帽子,鞋子,喫食……

    閔元啓三人穿着旗軍袍服,一路上倒是沒有什麼麻煩,那些客兵看是三個衛所武官,雖然一臉鄙夷,但也不過來刁難。

    這些客兵也知道衛所武官都是一羣窮鬼,在他們身上是實在撈不到什麼油水。

    一路上很多富商士紳模樣的被搶,甚至幾個秀才生員隨身帶着飾物和銀兩都被客兵搶了。有個生員大聲表達不滿,結果被客兵輪流抽嘴巴子,打的滿臉鮮血。

    那幾個生員一臉震驚和不可思議的樣子,兩淮不比江南,江南的生員可以趕走父母官,可以影響朝廷大勢,淮安的生員肯定不及江南,但生員的地位也低不到哪去。

    一羣普通的士兵敢當街毆打生員,只能說,大明的天已經變了。

    閔元啓對這些事不放在心上,他注意到的是客兵雖然搶店鋪和行人,但沒有衝到民宅中去搶掠,那些大戶開的傾銷鋪,錢莊和當鋪等店面也未受衝擊……看起來這些客兵行事尚有底線,應該是事前劉澤清的吩咐。

    客兵開拔肯定沒有錢糧軍餉,劉澤清也不會拿自己的錢來發餉,進城之後允許將士搶掠一番肯定是開拔前的允諾,但不許搶紳糧大戶,不搶貴重物品,行事不可太過,這應該也是劉澤清的吩咐。

    從朱萬春的話來看,劉澤清不是什麼有節操和底線的人,他不把淮安搶光和燒成白地,只是因爲有可能要在這裏長期駐軍。

    兔子不喫窩邊草,就算喫也不能太過份,應該就是如此了。

    閔元啓若有所思,劉澤清的到來,整個局面的演化,會更加激烈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