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陌上塵飛 >第十九章 心如死灰
    傍晚,雨中北京,確實美麗。

    各種燈光交相輝映,街道變成了無數光點遊動的長龍,街邊的建築物變成了光彩凝結成的果凍,城市雕塑和草坪被霓虹燈感染了激動的情緒,變得躁動不安。人們都在奔忙着,地鐵、公交都進入了一天中最繁忙的階段。

    一天的忙碌要結束了,每個人都歸心似箭,冒着濛濛細雨向着自己生命的棲息地、情感和精神的歸宿處奔逃,逃離社會的紛雜、逃離精神的壓力,尋找內心的溫暖、光明與幸福,雕琢瀰漫着憧憬與夢幻的國度。

    像個孩子般地,我在街上奔跑起來。

    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過了,我終於迸發出本來就蘊涵在我身上的陽光、活力與朝氣。

    此時的北京,一切都溼漉漉的。街上的行人,穿着雨衣、打着雨傘,把街道裝飾得五彩斑斕。在小賣店裏,看見了很多雨傘。

    我問那一位四十多歲的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那把花傘多少錢?”“十五元。”

    那是一把綠色和白色條紋相間的花傘,簡單而素雅。我連價格都沒有爭,就買下了。撐着傘,我開始欣賞這久違了的北京。

    街邊賣水果的小攤子用塑料布蓋着,理髮、服裝、鞋子、化妝品、打字複印……各色小店的招牌,都被雨水洗得乾乾淨淨。我的臉被雨水打溼了,皮膚的毛孔迎着溫柔的風,盡力舒展和呼吸着。

    我沒有坐車,撐着傘,擠在人行道上往來的人羣中。

    我的腳步特別輕鬆,更感覺到渾身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氣。空氣中瀰漫着北京的氣息,耳邊迴盪着熟悉又親切的京腔。這一切,讓我內心“不治”的創傷,在此時此刻得到了緩解和療養。我彷彿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學校讀書時候的無憂無慮……是啊,那時的我,也和今天在學校裏讀書的學生一樣,單純、熱情;對社會和人性,還在“性善論”的迂腐愚弄下,善良地憧憬着。

    那時候,雖然失去了母親,畢竟還有父親,一個可以值得信賴和依靠的親人;畢竟還有家,一片屬於自己情感飄泊的天空。可現在,在飽受了許多苦難和折磨之後,再次回到北京時,一切都變了。

    曾經苦心經營的所謂愛情崩潰了,單純美好的憧憬破滅了,甚至父親不再是父親,母親不再是母親,我也不再是我了!

    但此刻我心情非常好,畢竟面臨崩潰邊緣的心,終於擁有放鬆和改善的機會了。

    雨中的我,成了一朵向上帝索取了一點紅、一點黃、一點白的野花,很辛苦地擠出了一點寂寞的香來。我知道,其實現在的我陶醉於遺忘,宛若泥土愜心於沉默。

    一絲尚未清除的黑暗陰影,在極大的脫離夢魘的快感衝擊之下,霎那間支離破碎、杳無蹤跡了。自行車上各種鈴鐺的聲音亂作一團,還有被困在人羣中的汽車那聲嘶力竭的無奈叫喊。

    我被這一切陶醉了,感染了。

    不知不覺中,我發現自己的遊子身份,竟然真的在自己的內心中無比親切地碰撞着、感動着。在盡情體味北京的同時,我的眼睛溼潤了。眼淚混着潮溼的空氣粘附在面部皮膚的雨水裏,根本無需掩飾,大家都是潮溼的。我讓淚水盡情的流着、流着……

    我的腳下那溼漉漉且亮鋥鋥的下水道蓋子,那街邊上被雨水洗禮的郵政信箱,那還不斷往下淌水滴的行道樹,這一切都是那麼符合我的心境。過馬路了,我看見街對面一家韓式燒烤店裏神態怡然、盡情享受美味的紅男綠女們。

    我再也不能抑制內心的衝動,做了一個決定,決定從此以後把過去的一切都忘掉。

    當黑夜完全降臨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風聲、雨聲、汽笛聲、喧譁聲交織在一起,尖銳地敲打着我的耳膜。突然地,一種傷痛呼嘯而來:對北京而言,我不是歸人,只是個過客,那個坐看雲起雲飛、笑觀花開花落的青年——

    已如櫻花般地在一場風雨之後,於北師大校園永遠地凋零了。

    我收起傘,就這樣揹着包,淋着雨,慢慢地步行在街道上。

    看着路燈的光束裏絲絲掠過的閃着光亮的雨滴,看着腳下帶有盲人專用通道的人行便道上那功用不同的幾種專用彩色方磚深陷的圖案凹槽裏流淌的溪流,看着絲絲細雨落在植物的葉片上、柏油馬路的路面上、遍佈大街小巷的廣告燈箱上,然後聚成溪流,流淌在高大建築物的排雨管道里。

    已經冷卻下來的極爲潮溼的空氣,蠻不講理地由不得我的選擇,浸泡着我的每一個器官甚至毛孔。我的衣服很快溼透了,死死地貼在身上,甚至讓我都快邁不開腿了。

    我依然倔強地走着。

    往來的出租車滾動着車輪,從馬路上飛馳而過,水霧雨滴在車後尾燈的光束中紛亂飛舞。的哥的姐大都會在我身邊減速,以備我隨時招手上車之需。我看都不看他們,好像無視周圍一切客觀存在,他們也只好失望地離開,離開時濺起的一大片水花,潑濺在我的褲腿上。

    我好像失卻了身體感官上的知覺,下意識中僵直地重複着向前走的動作。

    平時喧囂吵鬧的街道,現在沐浴在夜雨中,顯得那麼空曠死寂。只有我修長、孤單與倔強的背影,像經歷毀滅性災難橫掃之後世界上唯一的倖存者一樣,毫無意義、悄無聲息、枯燥乏味而又不得不零丁寂寞地前行着,僅僅前行着而已……

    我突然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屠宰完了的羊,掏空了所有的內臟,不再擁有思想,擁有情感,冰冷而僵硬地陳放在冰櫃裏,沒有了作爲生命對於自己的任何價值與意義。

    天快要亮了,我終於再度佇立於母校門前。

    我已經冷得瑟瑟發抖,但還是盡力僵持着,不讓自己劇烈地顫動。看着手腕上的表,快要五點了。我出神地凝望母校大門,真正地陷入了沉思……

    直到天放亮,我纔打了的士,直奔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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