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陌上塵飛 >第二十八章 第十三雙布鞋
    從黃寺回來,簡單地喫過午飯,把空調打到最喜歡的24攝氏度。

    我就坐在旅館辦公桌前,拉起窗簾,扭開臺燈,再攤開稿紙,凝神遐思。

    我一直就有一種慾望,爲已故的母親寫一些什麼。

    隨着時間愈來愈延長,這種慾望就越來越強烈,愈來愈蓬勃,宛若氣勢磅礴的江水,以一瀉千里的氣勢奔騰而來,尤其在今天,在黃寺聆聽了佛爺那番高妙的講解、洗禮之後,這種慾望更像蘊蓄了許久的火山,終於一朝尋到了爆發的突破口,驟然衝破時空,噴薄而出。

    我拿起筆,往稿紙上傾瀉自己的哭泣與血液,抒發濃郁的思念與感激。

    飛舞筆墨的時候,母親的笑容、母親的言語全都在我眼前一幕一幕地閃動出鮮活的光彩。沒用多長時間,文章就一氣呵成。該給文章擬個什麼樣的題目呢?

    我把寫好的文章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彷彿再次靠近了母親,嗅到了童年的味道。

    每一次回家,走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脫下佈滿風塵的皮鞋,穿上布鞋。

    在這個快要忘記布鞋的時代裏,我不怕布鞋遮住了我身上的光輝。

    穿着布鞋走在鄉間小路上,悠哉遊哉地凝眸四周熟透了的風景,那份愜意實在難以言傳。世俗的布鞋不在世俗,城市的喧囂全踩在腳下。

    恬靜的鄉村走着樸素的布鞋,和諧而又優美。

    四周的一切不斷地變化,唯一不變的是布鞋。凹凸不平的鄉間小路最適合布鞋,也只有布鞋最懂得泥土的深厚。

    每當穿着布鞋在路上走,母愛的馨香便宛若炊煙從記憶中的某個角落嫋娜升起,淡淡的憂傷也就襲上了心頭。

    小時候,每逢過年我最高興,雖然沒有好的衣褲穿,但可以穿上母親做的新鞋,在小夥伴們面前炫耀,引得他們臉紅眼饞:鞋幫是黑咔嘰布,腳背綴有齊整的“八”字形鬆緊扣,鞋底用白布滾邊,大方而又漂亮。

    我穿上這種鞋的感覺,就像《閃閃的紅星》中穿着白底黑幫高唱歌曲《紅星照我去戰鬥》的潘冬子,那個威風,那個得意,那個自豪!

    誰都知道,全村只有我母親才能做出這樣結實漂亮的鞋!

    一到雪後天晴的日子,草屋上融化的雪水便敲打起屋檐下的青條石,濺起朵朵雨花,如詩如畫。藏在畫中的母親坐在屋檐下的階沿上,面對着溫和的太陽,爲我們打布做鞋幫鞋底。

    熬出粘稠的小麪漿糊,先在門板上塗一層,然後貼上一層較完整的舊衣布,接着在舊衣布上塗一層漿糊,再把破布拼貼在門板上,這樣貼上五六層。母親說,如果要做鞋幫還要貼上一層黑咔嘰布,做出來的鞋幫會伸展挺栝。

    一切準備工作做好後,下午,母親拿出針線兜,取出剪刀,小心地撕下貼在門板上已曬乾的鞋料,將硬紙殼剪成的鞋樣蒙上,在冬日的陽光下剪成鞋底或鞋幫……屋檐下滴落的雪水驚動不了母親,布鞋使她神情專注安詳。

    那用大針扎鞋底拉麻繩發出“滋——滋——”的聲音,和好聽的雨聲合奏,在飛針走線的畫面中,一雙雙嶄新的布鞋的針腳裏注滿母愛的乳汁,飽脹得如雨水滴落。

    記憶中的9歲,母親做了一個冬天的鞋。

    那個寒風蕭蕭、飛雪飄零的晚上,母親做好了第十三雙布鞋。

    我欣喜異常,燈影婆娑中接過它們,母親說:“這十三雙鬆緊鞋,你一年穿一雙,都能穿到二十三歲。以後的鞋就有你媳婦做啦。”

    後來到城裏讀高中,見同學們一個個不是穿雪白的運動鞋,就是穿新潮的旅遊鞋,或是油亮的牛皮鞋。而散發一身濃濃鄉土氣息的我,腳上的布鞋就很自然地雞立鶴羣。

    我心裏開始對布鞋厭恨,常常變着法子折磨它們。

    無奈它們太結實,一雙布鞋穿了一個春天一個秋天還能再穿一個春天。爲了將來不再穿布鞋,我拼命地記啊寫啊,我發誓,我一定要考上大學,我一定要穿上皮鞋!

    圓了大學夢之後,我真的穿上了皮鞋,真的穿上皮鞋之後,我又覺得自己失去了什麼。

    從箱底翻出布鞋,又穿上腳,竟然覺得特別合適與溫暖,那種厚實、樸質,是皮鞋無法替代的。有時穿着布鞋走在校園,學生們往往在背後指指點點,膽大一點的就小聲問:“老師,你怎麼不穿皮鞋?”

    我淡淡地笑笑,不置可否。

    孩子們啊,你們可知道,穿上布鞋,老師就覺得家在自己周圍,就覺得自己與土地融爲一體了呵!

    去年冬天,班上住校生小康腳上生了凍瘡,腳背腫得平平的,腳踝周圍紅得發暗,有些地方破了,皮鞋穿不進去,球鞋又不透氣。我從家裏拿來第十三雙布鞋。

    他一腳試下去,不肥不瘦正合適。

    他感激地望着我。

    我從來沒有穿過布鞋,想不到竟是這麼輕巧舒適,他說。

    春節過後,小康來到學校,帶給我一件羽絨服。他一定要我收下,說是做羽絨廠廠長的爸爸囑咐的,給我母親穿,就算是對那雙布鞋的回報吧。

    我黯然神傷,強忍住快要簌簌落下的眼淚,手緊緊地攥着羽絨服,微微抖顫。

    學生驚訝地望着我。

    母親做了一生的鞋,直到今天才有第一次回報,我說,就在做好第十三雙布鞋的第三天,得重病的母親已經離我而去。

    那一天,我正坐在課堂上,竟然沒有見上母親最後一面。

    其實稿子早就看完了,不過我卻被自己的字字句句掀起了情感的風暴,無聲流下的淚水打溼了稿紙。母親彷彿就在我面前,正坐在在如豆的燈光裏一針一線地做着第十三雙布鞋。那首經典的古詩宛若畫外音: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哦,母親,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我握緊筆,在第一頁第一行寫上題目《第十三雙布鞋》,然後站起身,頹然倒在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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