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醒來之後,有很長時間都是渾渾噩噩懵懵懂懂的。

    冰雪覆蓋的天地之間,銀光閃閃,蒼白寒冷。

    他喃喃着:“我拼命地叫着阿拜斯,他並不迴應於我……我嘶喊着讓他們呼喚阿拜斯,而他們在臨死前仍堅持,怎能吟誦神的真名?”

    “這,就是神嗎?”

    獸民的戰士無法抵禦有備而來的傭兵團隊襲擊,又不能拋棄老弱病殘狼狽奔逃,最終整個部落都慘死於人類之手,死亡覆蓋了這片原野,在獸態死去的獸民,屍體也會保持着獸態,他們的血液是天然附魔的材料,他們的皮毛則能製成禁魔的皮甲,猖狂的人類將屍體切割得碎爛,緊接着又以熊熊燃燒的火焰毀滅了他們的家園,而直到親手觸碰到混雜着砂土、冰塊的骨灰與焦炭,召喚出聖光的少年仍無法相信那些鮮活的生命就那麼輕易地毀於一旦。

    “爲什麼人類會是如此骯髒墮落之物?”他困惑不解。

    將這些曾養育他長大的獸民僅剩的殘骨埋葬在冰雪之下,維拉尼亞帶着少年往雪原的邊緣走去。

    他義無反顧地走上了迴歸人類世界的路,大概是有太多的問題需要得到解答,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甚至在他的瞳底點燃了痛苦與憎厭的火焰,將那剔透潔淨的冰藍色眼瞳灼燒得極爲沉暗。

    結伴同行的這一路,並沒有太多的對話,他對於維拉尼亞始終存在着一種敬畏與距離感,就像是知道她的本質仍是虛幻。

    唯一叫他覺得開懷的時候,大概是討教聖光的過程——因爲向她祈求了力量,當他表現出對於光元素的適應之後,她便教予他如何運用聖光、如何穩固自己的精神——聖光不同於魔法,不會在自然的奧祕中迷失,但一旦信仰動搖,必然會遭受聖光的反噬。

    黑暗年代之中,那天國的神依然消逝,代表着光明的神祇帶走了信仰,追逐聖光者究竟有着怎樣的信仰,已經成爲各自的祕密。

    而光是能殺死人的。

    因爲要教導他聖光,遇險時,維拉尼亞所使用的都是光的法術——身後有追捕者,發現一個部落的族人死得如此悽慘,獸民王國自然要追索兇手,唯一生還的人類少年與忽然出現的銀髮女子自然會成爲懷疑的對象,獸民們似乎不在記得那個曾騎着白鹿而來的“聖使”,也沒有過她曾遊歷雪原的記憶;前方也有侵襲者,強盜與刀口舔命的傭兵們冒着危險在這片雪原上肆意破壞,倘若恰巧遇到了他們,也會那非人的美貌感興趣。

    光芒將凝成利箭,從四面八方奔涌而來,切割着生者的軀體,並不會有血液噴涌而出,因爲在至烈的光芒之下,襲擊者連血肉身軀都被光芒吞噬,不復存在。

    “這是什麼?”少年問她。

    “懲戒,”維拉尼亞回答道,“淨化一切不潔。”

    經過她改良的“懲戒”不僅針對黑暗種,而且能打破人體元素平衡,叫人被光灼燒,畢竟人類是光暗交融的混沌體,由光來吞沒暗對她來說是如此輕易的事。

    這成了少年最想學會的法術。

    他學會的那一天,恰巧是抵達雪原邊境的時刻。

    少年站在那愣愣地看了遠處墨綠的森林與飄渺的人煙許久,終於鼓足勇氣踏足其中,想要與她告別,轉過身卻發現身後空無一人。

    那個他從未認爲是真實的幻覺再度消失。

    維拉尼卡平靜地接受了第三次場景轉換,僅僅只是邁出一步就發現周身的場景全部被改變,身前已經沒有了那個少年,但她沒有止步,繼續往前走,可以感覺到身後的雪原在崩塌,而她正在融入另一個場景。

    她站在一個繁華的街頭,這是一座城市,而且看上去並未經受天-災的折磨,一切仍是黑暗年代到來前的富饒、繁盛,但人們的臉上毫無張揚肆意的笑容,所有人都是何等小心翼翼,每個人皆是如此彬彬有禮,彷彿被裝進一個固有的模子,漸漸喪失了差異性。

    維拉尼亞穿着睡衣赤着腳就這麼走在街上,來來往往的人都對她投以驚奇的注視,並不是因她“衣冠不整”而驚奇,而是因她如此堂而皇之觸犯戒律而皺眉、而不滿,彷彿她褻瀆了什麼——但他們並沒有上前阻止,只是以森冷的眼神注視着她,彷彿因知曉自己不具備懲治的權利,而不聲不響。

    這是一座被束縛的城市,滿目看不到黑色與紅色,建築的外牆是白色的,磚石路面是白色的,人們身上穿着白袍子,就連花壇裏盛放的花朵都是素白的。

    在這裏你甚至看不到近乎黑色的頭髮與眼睛,即使是顏色略深的亞麻色頭髮,都要將其藏進兜帽之中,低着頭匆匆而去,沒有人敢大聲喊叫,也無人發出大聲音,相互之間的交談都是小聲的,也只有那尖塔上報時的鐘聲會在固定的時間點有規律地敲響——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種不可思議的安寧與祥和之中。

    維拉尼亞的腦中自然就浮現一個名詞:白銀之城。

    這是白銀之城啊!

    她忽然意識到什麼,擡頭看了眼城中最高的尖塔,便匆匆往那個方向趕去,在巡邏的衛兵終於注意到她而舉着槍朝她走來時,她以光凝聚於手,幻化作一件白色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蓋過了自己的身軀與赤着的雙腳,隱沒於衛兵的視線之中。

    恰恰就在此時——比鐘聲更響亮的、更沉悶的、能蓋過此間一切聲響的號角聲響起,綿長又極具穿透力的聲響讓所有人都循聲仰起頭,整個街道好像頃刻間活化,每個人都變得極其熱情——他們的眼睛放射出亮光,臉上洋溢着虔誠的笑容,渾身上下都帶着一種叫正常人都會感到驚懼的狂熱力量。

    人們開始往尖塔所在的地方涌過去。

    數不盡的人立在城外,“薩爾菲爾德——薩爾菲爾德——”人們狂熱地呼喊這個名字,彷彿那就是至高無上的神祇。

    而馬蹄與金屬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圍聚攏來,爲身穿銀白鎧甲的騎士團所驅趕的,是一眼望去看不到邊的俘虜。

    維拉尼亞站在人羣中,狂熱又虔誠的信仰如浪潮般向她捲來,她已經知道這一幕是什麼畫面……“純白誕辰”。

    這是“純白誕辰”!

    是光明的教皇薩爾菲爾德徹底奠定對於特拉丹地區統治的一幕。

    他在銀白之城前,命令光明騎士團殺死了將近十萬的異教徒,以他們的血肉與生命爲白銀之城豎起了不滅的“哀泣之牆”——黑暗年代的人口本來就有限,特拉丹地區本來有數個獨立的小國與城池,但所有不服從他的人都被打上了異端的名頭,這十萬異教徒已經是該地區內所有反對者——從此,白銀之城就成了光明教會的聖城,教皇薩爾菲爾德成了說一不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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