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趙守志站在九月中旬的陽光下,望着北邊的校舍,伸展了一下懶腰。他的姿勢很滑稽,側彎腰一隻胳膊水平伸出一隻胳膊彎曲上舉,所以由門裏出來的李興田大老遠就喊:
“啥功夫?吼哈咿呀——”
這個小趙守志三歲的李興田,長着一張圓胖胖的娃娃臉,自然稍卷的頭髮,所以無論怎麼看他都帶三分的喜感。
趙守志見他過來,馬上壓低了聲音喊道:“興田,你過來。”
趙守志的清亮又不失醇厚的嗓音很有穿透力,李興田邁開步子轉過來問:
“你、你沒課啊?”
趙守志呵呵一笑道:“沒有,你也沒課啊?”
李興田也呵呵一笑回道:“沒有啊,要不能出來和你閒嘎達牙嗎?”
趙守志己習慣了略顯口喫的李興田的說話方式,也適應了他慢條斯理的性格。火上房都不着急的李興田有很多讓人記憶猶新的小故事,雖不能使人捧腹大笑,卻足以耐人尋味,進而會心一笑。比如有一次課間,他和同事們聊得火熱,突然間鈴響了,他轉身看也不看地抓起桌子上的書本,向教室裏走去。等到教室放下漫卷的書後,才赫赫然發現拿錯了,於是又踱着方步回去取。一去一回再一去,誤了不少時間,偏偏黑板又沒擦就故作嚴肅地問:
“今天誰做樁兒?”
此言一出,滿堂鬨笑。
李興田有一個號,叫“啊就”老師。外號當然是小孩子們叫,同事是不相稱呼的,一來不禮貌,二來“啊就”與阿舅同音。
“啊就,你咋還教語文了呢?學歷史的教語文,也不知道校長怎麼想的。對,你文章寫得好,還常發表呢。”他的神情輔以慢悠悠的偶有停頓的語感,逗笑了趙守志,他迴應道:
“校長說讓我在初二試試,如果行的話就拿畢業班。”
從內心裏他並不覺得教好初二的語文進而拿畢業班是一個多麼榮耀的事,一切都有過程,亦有結果,不值得驚小怪唏噓感慨撫掌相慶扼腕嘆息,就像冷了要加衣餓了要喫飯一樣自自然然。但在李興田看來,趙守志種際遇是很令人羨慕的,所以他說:
“趙老師你前途無量,將來能當校長,最次也是教導主任。我、我聽說校長要提你當幹事呢。”
李興田的話絕非逢迎也非調侃,於是他真誠地迴應道:“不知道,以後的事無法預測。”
趙守志充分理解眼前這個胖乎乎的同事,他同情於他的遭遇。
李興田與趙守志是校友,他比他低四屆。因爲父親早亡而沒有畢業的李興田在回家後的第二個月就託人到中學當鄉用民辦教師,以此來維持生計照顧家庭。鄉用民辦教師的待遇差很多,最初是一年六七百塊,現在也不過一千多一點。待遇雖然不盡如人意,但名聲好聽。李興田雖然慢性子,但他的數學課講得好,這與他外在形象頗多明顯的反差。李興田以教師這個身份娶了媳婦後生活卻卻並未幸福起來,傳說他的新婚妻子先前與一個有婦之夫關係曖昧。傳言得以證實了,與李興田還未度完蜜月的新媳婦隔三差五地跑掉與他的情人約會。李興田既羞且惱,但他又無計可施,打罵都不是辦法,於是一次次接她回來,像對待祖母一樣。李興田已與媳婦有太多的故事,幾句話難以盡述。
“啊、就、你們語文組的王淑霞非鬧着教畢業班,就她那水平聲?身臨其境給解釋成深入到森林中,可笑死人了。她就是有個好姑父,給他轉了個縣民辦,要不她就是攆狗哄雞的幹活。”
他這樣一說,趙守志哈哈大笑起來。李興田最後的一句話,讓他想起日本鬼子裏的小隊長。
“李興田你過來。”一個尖利的聲音喊道,“趙老師,哈哈哈……”
趙守志看清了,喊話的是趙安娜。趙安娜,這個二十五歲的尚未婚配的女孩子,永遠嘻嘻哈哈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她曾經半開玩笑地說,趙老師,咱們都姓趙,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往上找一百年,八成還是一家呢。那,你就當我哥。
趙守志沒有給她當哥,他隱約的覺得趙安娜的目光裏隱含着一種奇怪的不可測的情愫,他怕不小心將她的心絃撥動,進而奏出異響來,那就不大好玩兒了。
趙守志站的地方與北面的辦公室相距三十幾米,他的身後是門衛室,頭頂是風景榆的樹冠。八九米寬的磚甬路上,風風火火的劉老師向外走去,邊走邊說:
“守志好興致呀。”
趙守志呵呵一笑,算是給了他一個回覆。
學校的變化不大,僅僅是砌了紅磚圍牆又在東側新建了校舍,其餘的都如他原來做學生時候的一樣。辦公室宿舍以及西面的破舊的食堂,給他一個回憶的依據,他可以憑此複印映出舊時的畫面。
聽說後面的那排楊樹是七幾年栽植的,距現在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那株榆樹蔥蘢如霧,當年趙守志在畢業時曾撫摸過它,前棟校舍與後棟校舍中間的那四棵楊樹,在五年前被伐掉了,那上面釘掛的電鈴也被移到了別處。趙守志現在幽思懷舊的情感已經氾濫成災,他想到了並不曾久遠的過去,也憧憬到了遙遠的未來。
趙守志重回到辦公室時,趙安娜正大大咧咧地坐在辦公桌上,比比劃劃地說:“沒那個事,瞎編都不會,還他上去就一巴掌。一扒拉吧,扒拉扒拉就起來啦。”
同室的林老師哈哈大笑起來,趙守志聽見了這個尾巴,所以也不明其意地笑起來。
趙安娜見趙守志起進來,慌地從桌子上躍下,動作敏捷輕盈。之後,她裝模作樣地端正上半身道: